桓均见她这么不客气,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当然, 这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此时士家大族多习惯用漆器、金银铜器等, 陶器也用,只不如漆器和金银铜等来得华美,显不出他们的身份和尊贵便不受重视,直到两三年前长安城中出现了洁白如雪的瓷器。
瓷器比陶器更为考验烧制技艺,细腻无暇,稀有又昂贵, 完全符合贵族们的审美和增显身份的需求, 瞬间受到各层士人的狂热追捧,甚至叫人为此写了无数诗赋。
可惜白瓷产量太少, 一直处于供不用求的状态,夸张的时候,一个普通的白瓷盘都要卖到百金, 一些稀有的青瓷彩瓷更是千金难求,可以想见其中利润,只是听说这卖瓷器的商人背后靠山很厉害,还与凉州有关,贪婪的士族们才没敢下手罢了。
桓均知道白瓷背后的主人是姜从珚时,他竟没感觉诧异,好像她做出什么他都觉得这是应该的,旁人做不到的,她却可以。
桓均也就暗自在心里嘀咕了几句,来洪州上任,理清这边的头绪后就特意批了地方供她的人建厂,每个环节的批文也一路通畅,还亲自出面组织了当地几个家族做些运土、运柴等的力气活儿,自然,瓷器厂是付工钱的。
一通操作下来,瓷器厂建得十分顺利。
众人一开始还持观望状态,等到第一批瓷器烧制出来,大家真见到了价值百金的t瓷器时,洪都府就沸腾起来了,各家纷纷找上门来购买,瓷厂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他们以前想用瓷器还得从长安花重金购入,路上稍有不慎碰碎了或是被劫的话钱就打水漂了,现在家门口就有瓷器,要是能买到不知能省多少钱呢!
还有那心思活泛的,甚至找门路见了管事,说愿意提供人手跟瓷厂合作分销到周边去,更有甚者,还想仗着自己在本地的势力强行入股抽成。
桓均岂能干看着不管?他去瓷器厂巡视了圈,意思就传达出去了。
他是一府刺史,背后在长安还有桓家,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又想起一开始他就在给瓷器厂撑腰,都以为瓷厂背后的主家是他,只能歇了这份心思。
不能入股,分销还是可以的,分销的利润也十分可观,桓均便利用这个机会,以利益为饵笼络了几个家族为自己所用。
瓷器厂得以扎土生根,桓均得到了支持,当地家族得到了利润,可谓三方共赢。
怪不得总说官商勾结,这“勾结”起来,确实不容小觑。
现在,桓均听到曲姚找上门,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让手下将人带进来。
曲姚从后门进入刺史府,由仆人引着穿过后院的回廊和两道黑油小门,终于在一座临水的亭子里见到了桓均。
“小人拜见府君。”曲姚一跨入亭中就俯身拜了下去,神态谦卑恭顺。
“竟是曲大当家亲自来了,快快免礼,请坐。”桓均道。
曲姚圆润的五官笑团起来,“府君谬赞,小人不过是个跑腿儿的商贩而已。”
桓均笑看他一眼。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场面话,桓均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曲姚恭敬接过,一喝,两条眉毛抬得老高,原本小圆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倍。
“曲当家觉得这水如何?”桓均笑问。
曲姚将瓷盏从嘴边拿开,手指却还握得紧紧的,“甘甜袭人,回味无穷。”
“曲当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识非凡,连你都如此称赞,这桩生意确实大有可为啊。”
听他这么说,曲姚也不兜圈子了,直接说:“小人受女郎之命来拜见府君,便是为了做成这桩生意,不知府君具体如何打算,需要小人做什么。”
“不急,我们还要等一个人。”桓均端起面前的糖水饮了一口,正好掩去嘴角那丝僵硬的弧度,呵呵,问他怎么做,他也做不了主啊。
桓均听说曲姚上门就派人去请,没等多久人就来了。
也是一个年约四五十的男人,蓄短须,相貌不算出众,步履行走间却露出几分精悍,看着不像商人,倒有几分行伍之态。
这是姜从珚的人,郑闾,先前兴建瓷厂就是他一手负责的。
终于到齐,三人正式商量起种蔗产糖来。
蔗苗适合栽种在水热丰沛的南方,尤其是岭南,姜从珚的人手还未触及那片区域,要靠桓均去打通关节。
岭南地区名义上虽属于梁国的统治,实际上位置偏远,朝廷势力不能完全触及,里面还有许多本地山民和宗族势力,可谓错综复杂,交州刺史夏侯显跟他同在大儒崔呈的书屋中读过书,但二人年龄差得多,并未见过几次,只是勉强称得上师兄弟。
此前桓均给夏侯显去过一封信,对方倒也回了,言词间还颇为可亲,叙了几句当年读书时的旧情。
交州不是个好去处,夏侯显也是被贬来当刺史的,大概率也想做出一番功绩来,桓均觉得说服他配合自己应该不是件难事。
桓均负责与夏侯显合作组织当地百姓种蔗,郑闾负责建厂和技术,曲姚则通过他的商业网络将产出的糖铺向全国,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便形成了。
商定好各自的分工,桓均又对曲姚道:“近年来天灾频发,各地时有起义,流民落草为寇,道路艰难,曲当家可否有此感慨。”
曲姚面露凄凄,叹了一声,“府君说得很是啊,小人也愈发觉得道路不太平,十次走商,有一半平安无事就是幸事了。”
桓均道:“今年年初,鄂州十万流民起义,朝廷派下平南将军谢绍,领兵镇压叛乱。”
曲姚暗自思忖起桓均这话,特意提到谢绍,肯定不会没有缘故,他琢磨了会儿,好似品咂到了什么。
行商最重要的就是保证货物安全,尤其是现在这种混乱的世道,匪徒猖獗,豪商们背靠士族,自然也会借助他们身后的军事力量,这并不鲜见。
桓均现在的意思是让他去找谢绍依靠合作?
“多谢府君提点。”
——
从嫖姚校尉到平南将军,短短半年,谢绍又升职了,这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他才杀了匈奴让朝廷面上有光,正受梁帝器重,暗中又跟桓均达成了合作,崔司徒也推了一把,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平叛不是件好差事,平定叛乱是应该的,要是没干好,卢逡就是前车之鉴,但谢绍不惧。
他只从长安领了一万兵马,其余全靠抵达鄂州后他能调用多少本地服役的守军。
他在战场上确实英勇,但毕竟年轻,初出茅庐,一下就要面对这么复杂的局势,实难做到游刃有余,尤其这些流民并非全是大奸大恶之徒,只是鄂州刺史贪酷,他们活不下去了不得不揭竿造反,谢绍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他从流民手中夺回鄂州城池,却未下令赶尽杀绝,可流民们没了粮,便试图向周边劫掠,谢绍不得不继续镇压。除非把人全杀了,不然继续下去迟早还是会乱起来,但这是将近十万口人命啊。
这时他想起公主那晚跟他说过的话,诸葛优……
“我要外出一段时日,你们坚守城池,没我命令,不许出城杀敌。”谢绍吩咐道。
“将军要去做什么?”副将许七斤问。
谢绍冷眼瞥过去,“无需你操心,按照本将吩咐的做就行。”
“是。”
交代好城中的事,谢绍只带上十来个亲卫就出发了。
鄂州和武陵郡不过数百里,快马一两日就到,谢绍抵达后,稍一打听便得知了诸葛优的住处。
他隐居在罗山上,名气却不小,他在山上建了个书屋,常有学生前去拜谒。
谢绍递上自己的拜帖,那守门的童子却说先生不在,出门交友去了。
谢绍问:“先生何时回来?”
童子摇头,“不知道,或许今日就回来了,或许三五日才回来。”
三五日?谢绍心下一沉,多耽搁几日,流民形势就越严峻。
“先生去了何处?”
童子还是摇头。
不知去了何处,主动去找也不行了,谢绍想了想,“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先生回来。”
小童想劝什么,可瞧他一脸坚定,只好摇着头走开了。
谢绍的想法很简单,万一下回又错过还不知道耽搁多久,干脆守株待兔。
幸好,老天还是眷顾他的,夜色四合、倦鸟归巢时,远处密林小路中行来一个文士,他约莫三十,萧萧然然,目似明星,只观气度便颇有高人之姿。
“敢问可是诸葛先生?”谢绍迎上前。
“当不得将军一句先生,一乡野之人罢了。”
诸葛优摆摆手,从他身边错身而过,就要跨进院舍。
“先生且慢。”谢绍震惊他竟一眼就看穿自己的身份,反应过来后忙道,“小子今日冒昧打扰,是有求于先生。”
“哦?”诸葛优回头。
……
谢绍终于得进门,将自己两难处境告诉诸葛优。
诸葛优却道:“将军找错人了,我只愿在此山野间躬耕读书,并无出世之心。”
谢绍又劝了几句,诸葛优依旧不为所动。
“夜深了,将军不如歇息一晚,明天好早些上路。”
他似真要去睡了,谢绍不得不拿出最后的撒手锏。
“请先生再听我一言。”
“先生素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先生三十未仕,抱壁向隅,天下何人堪识?今鄂州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先生如涸鱼之望甘泉,如孤儿之望父母。豺狼遍地,先生之宝剑宁沉睡于剑鞘中,亦或断于猛兽之颈项也?”
“无田则失民,此乱之源也,亦国亡之源也,我不止是为这一州之民来请先生助手,乃为天下之民,今四方胡敌环绕,如猛虎探目,均田地,安生民,或可挽汉人国祚于危亡矣。”
谢绍激情愤慨地说完,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诸葛优,要是他还不同意,他也没办法了。
诸葛优缓缓抬起眼皮,头一次用严肃到尖锐的眼神打量谢绍。
前面那段t抱壁向隅的话他并不放在心上,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句“均田地,安生民”。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你背后还有谁?”
谢绍:“呃……”
——
鲜卑王庭。
拓跋骁派去柔然的使臣回来了,经过一番交涉,柔然最终还是没跟匈奴达成合作,决定用财宝牛羊赎回大王子。
大王子在拓跋骁手上是一回事,更重要的,匈奴胃口太大了,简直要把他们搜刮一空,真上贡的话,柔然的族人今年就别想活下去了。
匈奴跟柔然正式开战,拓跋骁冷眼旁观,鲜卑的局势算是暂且平稳下来,姜从珚正全力发展各项产业,还有推行汉字的事情,却在这时收到了叱干拔列传回的消息。
他们中了慕容部的陷阱,被包围了,请求王派兵支援。
叱干拔列是拓跋骁手下最受重用的猛将之一,性格又高傲不服输,能叫他放下面子派人回来求援,情况绝对不容乐观。
原以为平定慕容部不过是花点时间,竟还出了这种岔子。
拓跋骁立即着手点兵,直到深夜才回来。
姜从珚没睡,一直等着他,“你要派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