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她来说算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了。
要独自嫁去漠北,尽管会带上仆从亲卫,姜从珚t也不能不忐忑。
那是千里之外的陌生国度,其中生存的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少数民族,他们饮食、生活天差地别,甚至连最基本的言语沟通都有困难,如此种种,都是她未来的阻碍。届时,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拓跋骁一人。
一身荣辱系君恩!
这不是她想要的,却又是她不得不走上的路。离开大梁,她与亲人也很难再相见了……
正当姜从珚想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拓跋骁从后堂出来了,她仰首望去,瞪大了眼睛——拓跋骁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她原知道拓跋骁长得并不丑,甚至还可以称得上英俊,他额头饱满眉骨突出,剑眉粗浓,极有男子气概;一双眼睛也很好看,只是因为碧色的瞳膜和其中冰冷强悍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细看从而忽略了他眼睛形状竟然是很标准的丹凤眼,眼裂狭长,内眼如钩、外眼如柔,配上他高挺的鼻梁,便有种雕塑般的骨骼美,只是先前被下颌粗犷的胡须掩盖了。剃去胡须后,他转角流畅的下颌线和下巴的存在感变强,映衬着英挺的眉眼,竟有种混血的美感。
他母亲是汉人,确实是汉胡混血。
除了眉眼的骨骼感太强烈外,如果单看下半张脸,他和汉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便中和了他的异域感,加上他年纪轻,面部肌肉走势全是紧致上扬的,身材高大结实,不像一境之王,更像是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
不,拓跋骁本就是少年将军,只是同时是鲜卑王而已。
见她盯着自己愣在原地,拓跋骁一步步逼近,直到宛如一座小山一样站到她面前,才居高临下地问:“如何?”
第16章 傲娇 “您自是仪表不凡。”……
姜从珚缓缓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您自是仪表不凡。”
她说得很真诚,并不是阿谀之言,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同,拓跋骁听出其中之意,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心情变得十分舒畅起来,十分骄傲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小时候,他阿母也是夸过他模样生得好的。
她说,以后我们鸮奴眉眼生得这么好,长大了肯定是个俊俏郎君。
又待了一会儿,姜从珚再次提出告辞。
拓跋骁还想留她,姜从珚吸取先前经验,抢先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的手,笑着说:“漠北王,天日不早,我该归府了。”
因为刚才躲避的动作,裙摆飘扬,鬓侧的流苏不断轻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细响,赤金穗链更是在阳光下折射出动人的碎光,映得她光彩照人,整间殿宇都因为她变得明亮许多。
拓跋骁终究没再强留她。
不急,很快她就是自己的人了。他想。
踏出芳林苑,姜从珚脸上的笑意瞬间隐去。
第二日,她去带着若澜和兕子再次乘车出门,没带车夫,由兕子驾车。
她先去宫门那边接了六公主,对方一见她就落了泪。
“阿姐,我听说你要去和亲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你?”
马车里,姜从珚用丝帕给她擦眼泪,可六公主的眼睛就像两只泉眼一样,眼泪冒个不停,捧着她的手,呜呜咽咽哭得十分伤心,好像要去和亲的人不是姜从珚而是她自己。
“阿姐,你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
“我今天接你出来,就是为了你今后。”姜从珚说。
六公主一愣,忍不住打了个哭嗝,怔怔地看着她。
姜从珚继续擦干净她眼角的泪珠,看着她哭得通红的脸蛋,十六岁的小女孩儿,懵懂无助。
“你有没有想过嫁人?”她问。
“嫁人?”
“嗯。”
“我……我没想过,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六公主期期艾艾地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也不是,当时我听到有可能让我去和亲时,我想过,随便嫁个人都行,我不想离开大梁。”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我给你安排一场婚事,你听我说完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
“阿姐,只要你为我安排的,我都愿意!”
姜从珚握住她的手,“别急,你听我仔细说。”
她便把桓均的事告诉六公主,说他现在需要一个妻子角色。
原本她跟桓均谈好合作,现在她是合作不了了,然后便想到了六公主。以梁帝的为人并不会真心疼爱这些女儿,但凡有政治上的需要,他会毫不犹豫拿她们换取价值。梁国的境地一日日坏下去,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梁帝就会卖掉女儿。既然如此,不如早作打算,早日嫁出去,好歹还能暂保。
她先前就是对婚事太不主动,所以有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六公主性格虽然软弱,其实并不笨,被阿姐一说就明白了,她是为了自己,再想梁帝对待漠北王的态度,知道自己是可以随意舍弃的,便一口同意了她的安排。
姜从珚见她愿意,神色却没有轻松,反而变得更严厉起来,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沉声嘱咐:“你如果嫁给桓均,一定要记住一点,绝不能对他动心,否则苦的只有你自己。”
六公主认真记下这话,重重点头,“阿姐,我知道了。”
“好。”
以桓均的为人,羽儿嫁给他后应该能衣食无忧,只要她自己坚守住本心,日子便不会太难熬。
两人商量好,马车正好行驶到上次的茶室门口。
下车,进门,桓均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还泡好了清茶。
说实话,姜从珚对现在的茶吃得很不习惯。
这个时候的茶,重药用性,经常跟葱、姜甚至一些药材佐在一起,味道尤其独特,尝过一口不想再尝第二口,用以醒酒却是极好;也有些清茶,但茶叶品种不如后世选育的好,大多是野生茶树,口感偏涩苦,还有些刺舌,只有极少数甘甜的,在凉州的时候,张家为了她这刁钻的口味,不惜花重金从西南购茶,千挑万选才选出几株她喝得下的。
最受欢迎的饮品是酒,无数文人骚客为酒写诗写赋。以前甚至有身为吏部郎的毕卓夜里闻到酒香,知道邻居家的酒酿好了跑去酒瓮前偷饮被当做贼人抓起来,第二天才发现被抓的是毕吏部。毕卓被放开后居然还不肯走,又与主人在酒瓮前痛饮了一场,喝得酩酊大醉才离开,由此可见时人嗜酒到了什么地步。
这个时代酿酒技术还不算发达,只掌握在少数士族手中,姜从珚用自己的人手也在长安开了家归元酒坊,因为酿的酒味道醇美,且比起别的酒十分浓烈,在长安城中很是受欢迎,为她挣了不少银钱,可以对凉州粮草不足的情况暗中贴补一二,虽起不到大作用,也算是她回馈外祖父外祖母的恩情了。
收敛思绪,姜从珚带着六公主跨进茶室,若澜则合上了门守在门口。
桓均先在姜从珚身上扫了一眼,紧接着就看向她身旁的六公主。
六公主被看得有些不安,却记得阿姐跟自己说过的话,努力绷着脸不露怯,安静地跟在一边。
见过礼,三人重新坐下。
桓均眉目间有些沉,他前几日才跟姜从珚商定合作,结果就出了变故,假成婚的事自然散了,却没想到她又约自己,还重新找了个人选。
这个人选有些出乎他意料,但竟然有可行性。
桓家一直是皇帝信重的家族,他桓七郎的婚事一直家里的难题,只要他肯松口,家里肯定愿意向皇帝开口讨情。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皇帝不会舍不得,但眼前这个人……
“实不瞒你,我带六公主来,虽也是愧疚有负我们之间的约定,希望能对郎君有所助益,但更多的,我是望郎君能照拂羽儿,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此,我将万分感谢郎君。”
姜从珚的表情和语气都极为真挚,便是说出这样的话也让桓均无法心生讨厌,相反,还因为她的坦诚让人多了两分好感。
桓均将两人的表现尽收眼底,正了正神色,对六公主严肃地说:“公主若是能做到我的要求,我便愿与公主合作。”
有时候,同一件事,但凡换了人便极有可能出现天差地别的结果,他先前愿意跟姜从珚合作,是他看出姜从珚的心性不会为自己动荡,且她目光敏锐见解通透,是个极佳的伙伴,但换成六公主的话……他需要一个保证,这也算是丑话说在前头了。
“郎君请讲。”六公主小心说。
桓均要求的内容,跟阿姐告诉自己的差不多,六公主努力控制住紧张情绪,郑重地答应下来。
姜从珚也在观察六公主,桓均生了一副面如冠玉的好相貌,且年少有为,是长安城中许多女郎的佳婿人选,她也担心六公主可能会爱慕上对方,这绝对是致命的。还好,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出现。
如此,桓均便同意回去跟家里说自己要娶六公主为妻。
他需要一个应付家里逼迫的妻子,六公t主需要一个安身之所,各取所需,但愿双方谨守约定。
此事谈妥,姜从珚把六公主送到门外,“我叫兕子给你买点芝麻胡饼和点心,你先在这边等我一会儿,我还有几句话要跟桓七郎说。”
六公主乖巧点头。
姜从珚重新回到茶室内,便只剩她跟桓均相对而坐。
她看着这个以后会撑起南梁半壁江山的男人,在昏暗的光线中,轻轻开口:“郎君可否想过,若有一天,长安城被破,你待如何。”
第17章 再见桓均 她这双眼睛,确实是照见过梁……
桓均瞳孔骤缩,下意识反驳,“绝无可能!”
紧接着他脸色一变,脸上的表情变得锋利起来,语气里带了几分谴责的意味说:“公主慎言!”
和亲诏书下达之后,姜从珚便成了佑安公主,旁人都以“公主”称之。
姜从珚并不急着反驳他,只是坐在他对面,用一双黑眸静静注视着他,平静得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桓均原本是有些愤怒的,甚至觉得她的话危言耸听,十分荒诞,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么看着,他涛惊浪起的情绪竟在慢慢回落,而后心底冒出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她说的可能是真的。
他很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压下去,他甚至可以找借口,不过一闺阁女郎口出狂言,无凭无据,何以信得?
可时间越是流逝,被她注视得越久,桓均的思绪越发清明,再去看她的眼睛时,他竟觉得这双原本剔透至极的瞳孔幽深得可怕,几乎不敢再看,不然他怕从中照见自己惶恐的神色。
姜从珚无需多言,只是安静地端坐在那里,便好像徐徐展开了一幅沉厚的历史画卷。
她这双眼睛,确实是照见过梁国过去和将来的。
梁国的兴与衰、亡与灭,都曾化作文字从她眼底流淌而过。
桓均神色变幻许久,终于拒绝了自欺欺人,重新凝起眼神审视眼前的女郎。
“公主何以这么说?我大梁地大物博人多口众,且兵多将广武器精良,就算胡人举兵进犯,又怎能轻易突破关隘?”
姜从珚抬起眼睫,桓均虽在反驳,但她知道,他信了。
“世事繁杂,时局变幻莫测,即便是最擅长占卜的星官也不能预料到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或许,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便能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她声音很轻,就像那只蝴蝶。
“但有些东西是必然的,比如一直被士族把持的朝政,他们特有的恩荫,难以出头的寒门,不被重用的周侯温公,几乎消失朝堂的太。祖、昭文太子一系,再比如——”
姜从珚将脸望向菱格窗户外绿意尚浅的堤柳,声音有些无奈,“日益严寒的天气。”
“历史上的盛世王朝和割据分裂都伴随着气候周期而演化,气候温暖,粮食产量上升,人口增加,便容易出现盛世;气候寒冷,粮食减产,北方胡族南下劫掠,便会使山河动荡,乱世割据。”
“不幸的是,我们现在正处于冰期!”最后两个字,她语气尤其沉重。
所以,无论如何,游牧民族与梁国的关系都不可调和,而梁国,亦没有国力彻底驱逐这些胡人。
梁国确实有不少将才,可他们都无法与拓跋骁和乌达鞮侯这两个绝世枭雄相提并论。拓跋骁没死的时候还能在北方牵制住乌达鞮侯,与梁国形成一个微妙而稳定的关系,让梁国在夹缝中生存,后来拓跋骁陨落,鲜卑内乱,乌达鞮侯没了宿敌,便再无人能抵达他南下的铁蹄。
桓均不是头一次听到“气候周期”这个词,寒来暑往、四季轮转都是气候循环,却是头一次听到以如此宏大的视角去看待气候的变化,眸光微微闪动,似有思量。
他仔细回味她话中提到的几点,不思还罢,越想,他便越发心惊,因为他知道她说的那些问题,早已与梁国这棵大树盘根错节、深深根植其中了,就是剜肉去腐也解决不了。
当初太。祖打下天下时,曾不计出身多起用寒门之士,士族势虽大也不能一手遮天,昭文太子也秉承太。祖之志招才纳贤,可惜先帝登基后,为坐稳皇位,收拢权力,急需一股支持自己的势力,便大肆提拔曾经被打压的士族,对于一直追随太。祖的臣子则或贬或弃,将他们边缘化了,如今再经过当今梁帝,朝堂上早没了寒门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