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沉默不语,这时,原本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大巫,竟然再次开口了。
“王,我说出口的话,全、全是占卜得来的卦辞,我从、从没想谋害可敦。”
他一路被拖过来伤势不轻,说话也颤颤巍巍,语气却是那么坚定,加上形容凄惨的外表,众人反倒有几分信了。
拓跋骁脸色难看至极,眉骨狠狠往下一压,深邃的眼窝一片阴霾。
这时,亲卫已经架好了柴,拓跋骁命人把他丢到柴垛上,阿隆正举着火把站在边上。
“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前日的谣言,是不是有人指使你?你要是交待出主谋本王就绕你一命,要是再不肯说,那就亲自感受被火烧死究竟是什么滋味。”
以往有冒犯天神或是被视为灾星的人,大巫对待他们的手段就是以火烧死对方,以此祈求天神的原谅,对方被焚烧时,他甚至还要在一旁跳舞祝祷。
大巫眼皮一跳,僵硬的身体不由颤抖了下,他感到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可想到什么,最终还是压抑住了这份恐惧,霍地睁开眼,宛如在糙黑的树皮上凭空出现一个孔洞。
他仰面望着雾蒙蒙的天空,用尽所有力气从嘶哑破败的嗓子里吼:“我从巫祝数十年,诚心侍奉天神,天神才终于愿意降下指示,我占出的卜词全是神意,没有任何人指使我。”
“我见长星出柳,荧星和惑星在心宿附近停留,这意味着妖邪要登场,这才占卜求问天神旨意,王,这是天神给予鲜卑的警示啊,你要是不遵从,会给鲜卑带来无穷的灾祸的。”
他抬起胳膊,枯瘦的五指抓向天空,仿佛要极力抓住什么,大口大口喘着气,那双宛如树洞的眼球一下凸了出来,形状极其凄惨又可怖。
他每说一个字,拓跋骁胸中的怒火就窜高一分,额角青筋突突地暴跳,指节兀起。
这巫人的话简直其心可诛,他的意思是以后再发生什么灾难,就都是他得罪了天神导致的。
拓跋骁从不怕这缥缈的鬼神,他只信自己,相信自己武力带来的力量。
“点火。”
“王,您不能这么做。”
“是啊,触怒了天神,今后鲜卑就不得安宁了。”
“王,你真的要为了一个汉女杀了大巫吗?”可地延寻t问。
拓跋骁再听不见旁人的劝阻,眸色冰冷,“点火。”
阿隆不敢犹疑,将火把伸向大巫,就在火苗即将燎上柴垛上的干草时,一道清亮的女声突然穿破人群中层层杂音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住手!”
阿隆听出这道声音的主人,立马收回了手。
拓跋骁也下意识回望过去,只见一道雪白的丽影冒着风雪赶过来。
围观的群众自动散开一条过道,姜从珚放慢速度,最终停在拓跋骁面前。
她第一时间望向他身后,果见一个穿着羊皮袄外披五彩衣脸绘青黑彩图的人被架在柴垛上,看样子还没死。
还好,赶上了。姜从珚想。
“你怎么来了?”拓跋骁拨马转头。
姜从珚一路急奔而来,累得心脏砰砰直跳,大口喘着气。
她兜帽上、肩上落了不少碎雪,眉毛和眼睫上亦有零星雪花,却又被她温热的体温和呼出的暖气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洇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加上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红的脸颊,让她整个人呈现出湿润的晶莹感,仿佛于冰雪中绽放的一枝春桃。
拓跋骁的眼神一落在她脸上就移不开了,喉咙不自觉滚了下,连被这巫人激出的汹涌怒火都平息了不少。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夜晚某些时刻,她也是这般面带潮红,整个人湿漉漉的……
姜从珚稍稍平息呼吸,待能顺利说话了,问他,“你准备烧死大巫?”
“是。”拓跋骁被她一句话带回了现场的情况,眼里那点欢愉散去,重新凝成了寒冰。
“不行。”
“这人居心叵测,意图借鬼神之说归罪于你,我不杀他不足以泄恨。”
姜从珚摇头,“我的意思并不是就这么放过他。杀他一个人容易,可杀了他,其余人会怎么想?”
说到这儿,她环视了眼围观的鲜卑人,又看到以可地延寻为首的一些贵族。
流言并不能直接杀人,可人心易变,在某些时刻甚至还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我本就是汉人,族人对我心怀迟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今流言已经传遍王庭,如果用这种方法杀了大巫,恐怕只会加深族人对我的成见。”姜从珚不紧不慢地将事情利弊阐明开来。
拓跋骁气闷,他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可涉及到她,他不能不多考虑。
“你想怎么办?”
姜从珚微微垂眸,而后乌瞳中流出一道明光,“铸金人。”
第108章 不是还有你吗。
听到“铸金人”三个字, 拓跋骁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你要用铸金人的方法来破除谣言?”拓跋骁浓眉拧起,一双狭长的碧眸微眯了下,五官线条僵硬, 明显是不太赞同这个办法。
姜从珚迎着男人复杂深沉的目光, 坚定地点了下头, “是。”
“武力对武力, 鬼神对鬼神, 他既想以天意神鬼来攻击我, 那我便要做到天意所归,使人心向我,那时,谣言自会不攻自破。”
漫天飘飘扬扬的碎雪撒下,宽大的兜帽中她粉扑扑的脸蛋上一双清凌凌的黑眸如同两颗寒星, 迸出锋利寒芒, 玉柔花软的脸蛋下,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自信。
铸金人是自古以来占卜天意的手段之一,无论匈奴、鲜卑、还是羯人都是北方游牧民族,在民风教化方面更加封闭,宗教和祭祀在生活中占据的重要程度比中原王朝更高。
一开始铸金人跟其余占卜手段一样只是求问天意,比如战争是否会顺利, 后慢慢演变出以铸金人择定王后人选, 再然后更是发展到成为皇后必须得铸成金人。
现在这个时期还没形成一定要铸金人才能成为王后的规矩,但要是能铸成金人, 那意味着她是被天神选定的,无论她是何部族是什么身份,都能获得民众的认可。那时, 再没有任何人能质疑她。
拓跋骁唇角仍绷着:“铸金人并非万无一失,一旦失败……”
“一旦失败,不是还有你吗。”姜从珚偏了偏头,眼睛弯出一个月牙形状,轻轻地笑了下。
拓跋骁的心脏瞬间被这句话狠狠攫住了,胸膛突兀得起伏了一下,动作大到肩膀都跟着抖了抖,连胯下的骊鹰仿佛都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原地踢了踢蹄子。
他碧眸中射出的两点目光完全聚焦到她脸上,一寸一寸,要不是时机不对,他只恨不能重重吻上去,尤其是这双此刻只倒映着自己一个人的乌眸。
拓跋骁的呼吸一下就沉了,他终还是没忍住抬手碰了碰她柔嫩的脸颊。
“对,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用担心。”拓跋骁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
“好。”姜从珚扬唇浅笑,脸颊主动朝他掌心蹭了下。
拓跋骁忽就觉得手心起了火,半只胳膊都酥麻失去了知觉。
姜从珚却俏皮地一触即离,很快正起脖颈,轻轻拍了下马,朝柴垛上的大巫靠近。
她看了眼大巫,命阿隆给他解绑放人下来。
阿隆抬头看了眼王,见他不说话,便懂了,听从可敦的命令将大巫拎了下来。
大巫一路被拓跋骁拖过来,浑身涂满雪泥,后背血肉模糊,手脚也都被路上的碎石尖枝刺破,便是松了绑也只能无力地躺倒在雪地上。
姜从珚并不可怜他,只冷淡瞥眼,又看向围在周遭的鲜卑贵族,然后用鲜卑语朗声道:“大巫,诸位大人,我愿铸金人以占卜天意,你们可应?”
清澈明亮的女声顺着呼号的风雪刮进众人耳中,在场无人不惊,连兰珠都被吓到了。
刚才她跟拓跋骁说的是汉语,声音也不大,众人并没有听懂他们的话,直到此刻才猛然明白她的打算。
可地延寻等人目露惊疑,姜从珚却不给他们反应时间,“诸位大人难道不觉得铸金人比星象占卜更能展现天神的旨意吗?”
她此刻高坐在一匹雪白的马儿上,身披一件银亮雪白的狐狸毛斗篷,白皙的脸颊即便在灰蒙的天色下也显得明亮而耀眼,一双黑瞳亮如明星,神态自若,整个人透着飘飘乎的仙气和贵气,怎么看都不能跟所谓的灾星联系到一起。
铸金人成功率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很低,按理她很可能失败,到时鲜卑人会更排斥她,这相当于她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陷阱,可不知为何,可地延寻看着她那双镇定的眼睛,忽然就没底了。
她是觉得自己一定会成功吗?
但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他能拒绝得了的,再看四周的族人,他们无不热切地看着这个汉女——鲜卑已经很久没出现可敦亲自铸金人的情况了,这个汉人公主会是天选之人吗?
“好。”可地延寻咬了下牙,“可敦需要几日准备?”
“三日。”
“只需三日?”
姜从珚点头,“三日之后,我会在冶金作坊前设祷祝台,请大巫和诸位大人到场亲验。”
……
事情落定,众人很快散了,现场只留下他们几人,还有那个大巫。
“你真的有把握吗?”拓跋骁还是不放心。
他当然会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就算铸金人失败他也只认可她做自己的妻,但他仍不由担心,担心族人厌恶她。
他自己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的,但想到可能有人暗地里诅咒她,一股又一股的火就止不住蹿出来。
兰珠也一脸忧虑,“阿珚姐姐,我听说铸金人很难一次成功的。”
姜从珚迎上两人的目光,笑了笑,“我觉得有七八成把握。”
所谓的铸金人不是用纯金,而是鎏金铜像,前面的工序也不需她亲自动手,只需要在最后一刻将铜液灌注到模具中即可。
受这个时代技艺所限,尤其游牧民族冶炼水平本就不如中原,这便导致铸金人成功率极低,或许有一定运气在里面,更多还是考验冶金水平,可人们并不能准确找到铸造失败的原因,最终只能归结于天神的旨意上。
可她不一样啊,她手下有冶金作坊,更在数年前就开设了银楼,积累的经验和技术要是连个普通的铜人都铸不成功,那她这作坊可以关门大吉了。
简单安抚了两人几句,姜从珚问兰珠:“你认识我婚礼那次主持祭祀礼的那名女巫吗?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认识,她也是王庭中很重要的巫师,只是没大巫地位那么高,哦,对了,她以前还跟这人争过大巫的位置。”说着她觑了眼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大巫。
姜从珚本只是问一句,没想到还有这渊源,眼神一亮,“这t太好了。兰珠,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兰珠驱马靠过来,两人肩膀几乎贴到一起,姜从珚细声对她说了几句话。
“好,我找人去试试。”兰珠说。
“这事就拜托你了。”
流言的事让姜从珚忽然意识到舆论的重要性,不,也不能这么说,她其实一直在营造自己在王庭的名声,只是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舆论阵地,鬼神巫祝。
主要是她自己不太信这些,虽然连穿越重生这么玄幻的事都发生了,但她对鬼神还是不太感兴趣,最多只是心怀敬畏,尤其所谓的鬼神更多是被当权者利用的工具,她就更不喜欢了,巧的是拓跋骁也不信,于是两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都没关注这方面的事。
这次的事给她提了个醒,既然鬼神巫祝在胡人部落中这么重要,她何不利用起来。
她提出铸金人,不仅是为了消弭流言,更要趁此机会掌握王庭中的舆论向导。
人心所向四个字,有时只是一句空话,有时却能起到超乎想象的作用。
室外风雪太大,草草处理完现场,拓跋骁叫人把大巫带回去,等他醒来再好好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