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欲言又止,按说两人才初次见面,多有冒昧……可她是病人,事有从权,眼下似乎也顾不得讲究那么多了。
他斟酌片刻,从身上掏出一块宝蓝色的帕子,道了一声:“叶姑娘,唐突了,我帮你把头发束一下可好?”
少女睁开眼睛看了看他,没点头,可也没有反对的表示。
谢让便走到她身后,把她那一头柔软的长发稍稍拢到一起,在脑后用帕子松松地束起来,随手把发梢沾上的雪弄干净。
少女的一张脸这才显露出来,素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眉目秀致,五官玲珑,面容清丽脱俗,竟令人一眼惊艳。
谢让不禁微微一怔,他这位未婚妻,竟生得如此美貌。
只是……他心下微叹,这般世道,他倒是宁愿她长得平庸一些。
山上太冷,谢让不敢多耽搁,一路稍稍歇息两次,背着人尽快下山。在山下找到等候许久的周元明,上了驴车,调头便往一早来时的镇子赶。
天色早已过午,他想早一些赶到镇上投宿,也好来得及给她请个郎中。
谢让刚坐上车辕,周元明抢过鞭子:“我来赶车,表哥你进去吧。”
“我来赶吧,外头冷。”谢让道。
“我来我来。”周元明挤挤眼睛,凑近他小声道,“你让我进去,让我就跟叶姑娘两人呆在里头?我可不敢。你快进去陪她吧。对了,汤婆子里我刚灌了热水,刚才在村里讨的,你们先凑合吃点儿干粮。”
谢让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子不禁好笑,也没再坚持,把车上的蓑衣递给周元明,自己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厢里为了保暖,铺着厚厚的蒲草垫子,挂着厚实的门帘,放下帘子里边光线就十分阴暗了,少女的身形模糊一团,靠坐在车壁上。
车厢里地方狭小,谢让进去后便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熟练地摸到一个靠枕放在垫子上。
“叶姑娘,路途遥远,你病体要紧,不妨躺一下舒服。”
没动,没反应。
谢让心中叹气,决定等到前边市镇赶紧去给她找郎中。
不过他总觉得,这女子不像是老尼姑说的“神志不清”,脸上虽然不见多余的表情,始终安静沉默,看起来发呆的样子,可她那双眼睛却并不显得呆滞,眸光清亮,视线微冷,总让他感觉那目光中隐隐带着某种审视和戒备。
大约是他多想了。
谢让不再言语,拿出干粮,打开掏出几张薄薄的面饼,隔着包饼的荷叶贴在汤婆子上。没多会儿面饼就温热软和了,谢让把一张饼卷到一起,递给沉默的少女。
“叶姑娘,早过了午饭时候了,路途仓促,你将就吃一些吧。”
他把饼塞到她手中,倒了半杯热水给她,又把汤婆子塞到她怀里,自己掀开帘子钻了出去。
“表哥,”周元明扭头看他,“你怎么出来了?”
“你吃了吗?”谢让问。
周元明说吃过了,谢让不再管他,自己把两张饼卷到一起吃起来。
“表哥,”周元明凑过来,贴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叶家姑娘这是生的什么病啊,要不要紧?”
谢让只说是因为受了惊吓,吩咐周元明赶车快些,到了前边镇子先去找家医馆。
“叶姑娘生的好看,病中都这么好看。”周元明说,“比崔姑娘、孙家姑娘都好看。”
“关人家崔姑娘和孙家姑娘什么事情!”
谢让告诫地瞟了周元明一眼,吃完饼子,从怀中掏出两张庚帖,仔细看了一遍。
两张庚帖都已经陈旧了,一张是老尼姑刚才给他的,写着谢让的生辰八字,正是当初定亲时谢家给叶家的男命庚帖。另一张则是女命庚帖,当初女方给谢家的,上边写着“叶琬儿”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一个时辰后,驴车在医馆门口停下。谢让掀开帘子一看,少女抱着汤婆子,侧身躺在垫子上,姿势有些随性。
谢让一掀帘子,光线涌入,少女翻身坐了起来。
“叶姑娘,我们到医馆了,下来让郎中给你看看吧。”
谢让背着她进去,郎中把了半天脉,捏着胡子说了一番“羸弱之症,气血两虚”云云。
谢让道:“她之前受了极大的惊吓,人有些恍惚不清醒,喜欢发呆,一直也不肯说话。”
“脉象倒不像失魂症。”郎中两根手指搭着脉说,“只是这女子身子骨也太弱了,须得慢慢调补。我先给她开两贴安神的药吃吃看吧,你若是怀疑她吓掉了魂,那得去找道士、巫婆收惊,我是郎中,可不会驱邪收魂那一套。”
拿了方子,谢让赶紧叫周元明去抓药,自己牵着驴车先去找客栈。
小镇上统共就一家客栈,谢让捏着荷包,要了两间二等房。
药要客人自己煎,谢让跟小二借了药壶煎好药,琢磨着十几岁的小女儿家大抵都怕喝药,又跟店家要了两颗蜜枣。
他敲了敲门,端着药推门而入,娇弱苍白的少女正坐在靠墙床上,抱着膝盖小小一团,下巴抵着胳膊,莫名有些孤独可怜的样子。
“来,喝药了,喝了药身体就好了。”谢让摸了摸碗壁,已经不太烫了,端起来递给她。
少女乌黑的眼睛看看他,接过药碗,小口尝了一下,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就一口一口地啜饮起来。
喝光了,看着空碗居然抿了抿嘴唇,似乎回味了一下。要不是谢让亲手熬的,他都怀疑这碗药根本不苦,仿佛是甜的。
不过谢让还是给她倒了半盏温水,原意是让她漱口,结果她喝了两口都咽了,谢让又把两颗蜜枣递给她。
她捏起一颗放入口中,眼睛似乎一亮,慢悠悠吃完吐掉枣核,又把剩下一颗送进嘴里。
谢让接了碗退回桌边,在椅子上坐下,温声问道:“叶姑娘,晚饭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你吃药须得忌口,暂时不能用辛辣荤腥之物,我瞧着店里有卖小米红枣粥,你看行不行?
他只是出于礼节随口一问,原本也没指望她能回答,等了等不见她有反应,起身正打算离开,谁知少女绵软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略带迟疑地问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谢让讶然一瞬,转过身来,随即化作一个温和的笑容,笑道:“应该算是第一次。家中长辈说我小时候应当见过你的,只是那时候太小,早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女子说。
谢让不禁笑道:“你怎么可能记得,在宣州的时候,我四岁,你才刚出生呢。”
她眉眼间似乎纠结了一下,却没再说什么。
谢让很高兴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家族骤变,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千里迢迢,在乱兵和严寒中逃到此地,遭遇流寇、惊吓过度、又与家仆失散,人生地不熟……
这般经历,谢让是很能感同身受的。
想当初谢家抄家流放时,他也恰好十四岁。可他毕竟是个男子,且还有家人在身边。叶姑娘这样一个闺阁弱女子,想必在家时也是养得如珠如宝,叫她一下子如何承受得了。
也难怪她病倒在净慈庵,病得神志恍惚、不言不语了。
如今她愿意跟他说话,是否病情好转,就能慢慢恢复了。因此谢让自然乐意趁机跟她多交谈几句。
“叶姑娘,叶家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过忧心,叶家伯父伯母既然拼了性命才将你送出来,你就更要爱惜自己,保重身体。我虽无能,你既然来了,便是我的责任,今后我一定尽我所能保护你。”
叶姑娘歪歪脑袋,半晌说了句:“谢谢。”
谢让莞尔,想了想说道:“我们倒不必这般客气。你的名字是叫琬儿吧,是否还有小字?”
“叶云岫。”她说。
谢让疑惑了一下,忙笑道:“抱歉,我看庚帖上写的是叶琬儿。”
“不是那个名字。我现在叫叶云岫。”
她说话慢吞吞的,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奶音,顿了顿一字一句解释:“云无心以出岫。”
谢让略一琢磨,便大约明白了。看来“琬儿”应当是闺名了。
原本他还说呢,“琬儿”这名字倒像是个闺中的小名儿。两家定亲时,她才刚出生,大约还没有正经的大名。得亏他问了一句,总不好回到谢家,人人都叫她的闺名,那可就太失礼了。
“我想问问,之前护送你来的家仆叫什么、多大年岁,你们是在何处失散的,要不要我想法子帮你找找?”
叶云岫摇头:“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大约他们把我送到净慈庵,就自己走了吧。”
她既然这么说,也就不必管了。谢让斟酌道:“谢家如今的情形你应当也知道一些,家道败落,家中人口也有些复杂,乡间清贫度日,好在勉强还能够温饱,日后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如今情势所迫,我先带你回去再说,我们尽快完婚。”
“完婚?”叶云岫小脸微变,难以置信地盯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第3章 冤家路窄
她这个反应,叫谢让不禁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他心中措辞,放缓了语气道:“叶姑娘,你我虽初次见面,可事有特殊,你若有什么话,还请直说就好。”
叶云岫迟疑了一下:“可是……我十四岁,你几岁了?”
“我当然知道你尚未及笄。”谢让耐心解释道,“可我刚才也说了,眼下无非是情势所迫,况且这原本也是你们叶家的意思。宣州已被朝廷攻下,叶家覆巢之下,我们早一天成婚,你就早一天是谢家妇,祸不及出嫁女,即便朝廷追查下来,也能多个转圜的余地。再说你如今既然来了,我们若不成婚,你在谢家名不正言不顺,对你名声也有碍,岂不都是我的过错?”
“叶家……到底怎么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具体情形,如今我也不太清楚,宣州现下应当还在朝廷手中,至于叶家……一时还没有确切消息。”谢让叹道。
整个江南道如今乱作一团,朝廷和昭王叛军你来我往,战事胶着,前一日刚听说叛军败逃黔中,隔一日又听说昭王攻下了临安府。朝廷没有正式的诏令下来,各种消息无非都是道听途说。
人命如蝼蚁。至于叶家,这么大的战乱之中,一个小小的宣州叶家,去哪里打听确切消息。
谢让斟酌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要太过担心,朝廷如今忙于前方战事,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许多,乱也不全是坏事,叶家长辈既然能趁乱送你出来,想必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吉人天相,会平安的。”
叶云岫纤细的眉梢微微拧起,心中叹气。
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啊。
她想问的,是这个叶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说谎,她真的不记得了,前因后果完全不清楚。
她没有原主的记忆。
叶云岫穿过来的时候,人就在净慈庵中了。原主一直病得昏昏沉沉,换成她来了以后,见到的除了剃头的尼姑,就是头发很长的妇人,反正全都是女的。
起先她还以为,自己这是死里逃生,来到了什么奇妙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只有女人呢。
后来她废了好一番纠结,才相信自己这是穿越了。原因无他,原主身体太弱了,头发也太长了,还比她原先的个子矮。
所以尽管原主跟她长得至少有七八分像,叶云岫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确定,她这是穿到了原主的身体里。
至于原主去了哪里,她可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原主独自一人流落到此,病中全靠尼姑和同屋的其他灾民帮忙照看。
巧合的是原主也姓叶,周围人称她“叶姑娘”,她身边带着那张庚帖,上面的字笔画繁复,叶云岫几乎都不怎么认识,许多字连估带猜也只能认得半边。
叶云岫出生在末世降临的前一年。那时候人类还是地球的主宰,天空还能看见白云,她的父母还能想出“云无心以出岫”这样的名字。
所以叶云岫喜欢这个美好的异世界。树是绿的,雪是白的,空气是清新的,一点都不难闻,就连谢让端来的那碗药,都有着丰富迷人的滋味儿,而不像化学元素配制出来的营养液,滋味寡淡,不饥不饱,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存。
然后这个叫谢让的人就来了。谢让是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第一个男子,拿着一张庚帖,自称她的未婚夫婿。
叶云岫发愁,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哪里认得什么未婚夫。索性原主病得神志恍惚,她可以接着装糊涂。
结果她才发现,这个未婚夫跟原主压根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