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流萤放下粥碗,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坐在昏暗的烛光下,眼角的红色泪痣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就像从眼里流出的一滴血泪。
“可我到底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所以羽落清的三言两语就轻易将你动摇,让你狠下心火烧绣坊。”
“我没有死在那场火力,你很失望吧?”
刘翠的嘴唇继续抖动着,眼珠在眼眶里乱颤,两行眼泪从眼眶里滑落,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打湿了深绿色的枕巾。
羽流萤揉了揉因为长时间刺绣开始发僵的脖子,拿着一块帕子擦拭她的泪水。
“其实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公主,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在绣坊里生活的日子,小时候你没日没夜刺绣,就为了卖钱给我买书,你还给我缝了一身男装,我穿着男装去私塾里听课。”
“爹也待我很好,他走得早,那一阵你总抱着我哭,那时候你是为什么而哭呢,是爹爹不在只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还是皇宫里贵为公主的亲生女儿没能与亲生父亲见最后一面呢?”
羽流萤脸上的笑容愈发嘲弄,“可惜呀,可惜呀,你的亲生女儿不仅想烧死我,还要一把火将你这个生母也烧成灰。”
“你们两个我该说什么好呢,一个可以忍心杀死养了十七年的女儿,一个忍心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不愧是母女,这狠辣无情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是不是啊,刘翠?”
又是两行眼泪顺着刘翠的眼眶滚落下来,羽流萤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直到烛花响了一声,她才从床边起身给刘翠掖了掖被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会让你好好活着的,我会让你每天都活在背叛和悔恨里。”
羽流萤端起放在一旁的粥碗,走向了烛台,“我知道你怕黑,所以今晚就不给你留灯了,也不会点安息香,让你体会一番彻夜难免的滋味。”
她吹灭了烛台,黑暗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冷笑。
*
商枝与闻人听雪逐渐和羽流萤熟稔起来。
除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刺绣功夫,羽流萤做东西特别好吃,尤其是她做的梅菜扣肉和五花肉,肥而不腻,简直一绝,商枝和闻人听雪能就着米饭吃上两大碗。
羽流萤做的烤牛骨髓也特别好吃,她力气小,常常自嘲自己只能拿得起绣花针,劈开坚硬的牛骨太难为羽流萤这样的柔弱姑娘了。
闻人听雪一挥剑,再坚硬的牛骨也得乖乖被劈成两半,她索性承包了切菜的活,烟都的剑道天才拿起菜刀,手起刀落,眨眼间便能将土豆切成粗细相同的细丝。
她再也不是那个连土豆皮都削不好的废柴了,甚至还能在胡萝卜上雕花,给羽流萤秀了一手文思豆腐。
商枝厨艺贼差,这些年走江湖,唯一学会的家常菜就是烤野鸡,一般只能给两人打下手,洗个菜,扒个蒜,顺手递个土豆什么的。
两人已经习惯了去羽流萤这里蹭饭吃,最主要的是羽流萤做出的饭菜很符合现代人的口味。
她还会做一种类似煎饼果子的面食,甚至还会将鸡大腿裹上面糠放在锅里油炸,再往炸至金黄的酥脆鸡皮上撒上酸酸甜甜的话梅粉,吃起来怎是一个爽字了得。
商枝和闻人听雪像饿了二十年的疯狗一样,桌上堆满了鸡腿骨头。
羽流萤震惊,“你们两个多少年没有好好吃饭了?”
商枝咬着鸡腿,微微哽咽:“好饭倒也是吃过几顿的,只是这个鸡腿,它充满了家乡的味道!”
闻人听雪嚼着酥脆的话梅鸡皮:“学剑之时过午不食,差不多也有二十年没吃过饱饭了。”
羽流萤顿时有些心疼,给两人端上两碗解腻的梅子酒,“你们慢点吃,想吃的话我再给你们做就是了,可别把自己撑坏了。”
商枝喝了一口梅子酒,酸酸甜甜的梅子酒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不禁让她产生一种还能再来二十个炸鸡腿的万丈豪情。
但是看了一眼羽流萤纤弱的小身板,想到她连牛骨头都劈不开,觉得还是不能让人太过劳累,于是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把碗里的梅子酒喝光了。
那梅子酒喝着酸酸甜甜,却十分醉人。
商枝和闻人听雪带着一身酒香回到了豆腐坊,睡到日上三竿才解了酒劲儿,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
闻人听雪揉揉眼睛:“今天还卖豆腐吗?”
商枝在床上滚了一下:“歇一天吧,反正也挣不了几个钱。”
昨天那一坛梅子酒几乎都被商枝喝光了,她醉的比较厉害,还想再睡一会儿,闻人听雪睡不着了,用手扒拉商枝额前戴着的玉环。
“我一直都想说,你这玉环看着很值钱。”
说到钱,商枝这才想起来,“我昨天用一颗金豆子和羽流萤换了些钱,你拿着零花吧,去街上买点东西,顺便再给我捎回点吃的。”
闻人听雪下了床,穿好靴子。
陪商枝卖豆腐这些日子,她很少穿白衣了,市井活计和练剑不一样,穿白衣实在不耐脏。
她最近常穿的都是一身浅灰色的衣服,学着隔壁卖包子的刘大嫂那样打扮,腰间系个围裙,往头上包个布巾,一看就是正经靠谱的生意人打扮。
此时要是有烟都的人来了,都不一定能认出这是年轻一代的剑道魁首,昔日白衣如雪的天之骄女。
唯一不变的是闻人听雪剑不离身,她把细雪挂在腰间,带着商枝给她的零花钱逛街去了。
街道繁华,行人众多,这一路走走停停,闻人听雪在一处卖簪子的地方停下了。
她看中了一支梨花簪子,眼中一亮,问道:“这簪子多少钱?”
买簪子的是个中年男人,笑得憨厚:“一钱银子。”
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和八百元软妹币差不多,一钱银子差不多是八十块钱。
还是有点贵了。
闻人听雪实在喜欢这簪子,跟着商枝卖豆腐这些天也长了不少胆量,至少敢跟人讨价还价了。
“能不能再便宜点?”
卖簪子的老板一脸苦笑:“娘子哟,我这小本生意,可不能再便宜了。”
闻人听雪正犹豫不决时,身旁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递给货郎一钱银子。
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手背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脉纹。
“这簪子我要了。”
那是一道有些沙哑的、富有磁性的少年嗓音,九年的朝夕相处,这声音实在是熟悉极了。
闻人听雪缓缓转过头,看到了一张秀雅绝伦的侧脸,少年转过头,如猛虎般的金色双瞳光华灿烂,尽是锐利锋芒。
第49章 肉灵芝16
羽重雪貌若好女, 穿着一身华贵的黑色织金箭袖,乌黑的长发用一枚二龙戏珠的金色发环束起,一双金色眸子在阳光下灿然生辉,宛若纯金铸成, 眸光十分凶悍冷厉。
闻人听雪对上他的目光, 不禁身形僵硬, 指尖发麻,她深吸了口气,目光稍稍从他脸上错开,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金不换。
金不换背着弯刀,手臂上缠着黑色的锁链, 脑袋上戴着个不伦不类的斗笠, 正在吃着一串糖葫芦。
见闻人听雪看过来,这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咧嘴一笑,手臂两旁的锁链缓缓蠕动着, 背后的一把弯刀眨眼间就到了手里。
倘若没有这个天人境的强者, 闻人听雪还能拼一把, 眼前这个情况,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定了定神, 缓缓开口,说道:“太子殿下, 好久不见。”
她这声太子殿下一出口,羽重雪脸上霎时又添了三分冷意。
闻人听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袖口处还有两块补丁, 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巾,两缕碎发从布巾里露出来,被拨到脸颊两侧, 身前围着的围裙还沾着一些豆腐渣,完全是市井妇人的打扮,一看就是整日操劳生计,被生活磋磨得灰头土脸。
昔日白衣如雪,在纷飞梨花中舞剑的闻人听雪,如今竟像只从灰堆里滚出来的麻雀,全身上下的都是灰尘,只有一张脸还算白净。
羽重雪唇角勾起一抹讥笑,上下打量了一阵,幽幽说道:“师姐,两月不见,你真是愈发不成样子了,离开烟都的这一年,你到底得到了什么?”
闻人听雪抿了抿唇,说道:“我得到了一份真挚的感情。”
“真挚的感情?”
“呵,师姐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居然也迷失在情爱里了。”
羽重雪又发出了一声讥笑,脸上的讽刺愈发明显,他看向闻人听雪的腰身,发现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算算日子,五个月的身孕,也是改显怀的时候了。
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酸涩之意在一刹那间席卷过来。
曾在雪地中说终生不嫁的师姐,曾经说愿做松柏长翠长青的师姐,曾经心如冰雪般无垢无情的师姐,曾经眼里除了剑什么也装不下的师姐,如今竟然嫁人生子了。
她再也不是山巅雪,而是沦落成了地上泥。
羽重雪嗓音发闷,看着闻人听雪微微隆起的腹部,问道:“你那夫君呢,怎么不陪你出来。“
闻人听雪的手握住了细雪剑的剑柄,羽重雪注意到她的动作,眼中悲哀之色一闪而过。
“师姐,你我之间虽有仇怨,我也恨你入骨,可你到底是我师姐,你现在怀着身孕,我在你心中再是不堪,也不会对一个孕妇怎样。”
闻人听雪都快忘记自己“怀孕”这事了。
江雨眠曾经给她的假孕药丸除了扰乱脉象之外,还有健脾补气的作用,闻人听雪不愿浪费,仍是每月按时服用一丸。
这段时间胡吃海喝,肉全长在肚子上,竟然让羽重雪以为她显怀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闻人听雪心思飞速运转,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对方有一个天人境强者,己方势单力薄,不如假意服软,再伺机找机会逃离。
闻人听雪打定了主意,语气也软了下来:“我常年使用细雪剑,寒气长久淤积在体内,这一生都很难有孕。”
羽重雪的脸色变了变。
闻人听雪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低头说道:“这也许是我此生唯一的骨肉,无论如何我都要保全这个孩子,太子殿下,我知道你恨我,等孩子出生后我任由你处置,要杀要剐都无所谓。”
她一低头,左耳耳侧那颗位置隐秘的朱砂小痣就这样暴露在羽重雪眼前。
曾经的他极力克制着,唯恐惊扰了心爱的师姐,只敢偷偷用贪婪渴求的目光悄悄流连着。
不知道她的夫君在发现这颗小痣后,在床笫之间,情热之时,是否会伸出温热的舌尖,一遍一遍温柔舔舐。
羽重雪不敢再想下去,可是闻人听雪微微隆起的腹部实在碍眼极了,没看一眼就令羽重雪分外的厌恶,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心和心悸。
这个孽种,正是他们欢好的证明。
如今这颗种子正在师姐的肚子里一点一点长大,羽重雪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孽种从闻人听雪的肚子里挖出来。
他咬牙,面色阴沉:“师姐知道就好。”
金不换吃完了手里的糖葫芦,转悠着手里的弯刀走过来,闻人听雪握住细雪剑的手只好缓缓松开。
卖簪子的老板假装看一旁卖胭脂水粉的摊子,眼睛却一直往这边瞟,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见那衣衫华贵的贵气公子将手放在那豆腐娘子的肩膀上,人到中年,家中还有妻儿要养活的老板顿时清清嗓子,笑得一脸谄媚。
“这位公子,你师姐刚刚也挺喜欢这个红豆簪子的。”
羽重雪停了脚步,老板拿起红豆簪子,十分殷勤地说道:“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刚刚你师姐拿着这个簪子看了许久,说不定在想你呢!”
羽重雪停下脚步,似笑非笑:“我师姐不会想我,就算想我,也只会在想怎么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