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归云没有片刻停顿,笑道:“是日头的日。”
一连三个灯谜被猜中,羽流萤挑灯谜时更加谨慎了,她挑了好半天,龙归云忽然托着她向上颠了颠,“想难倒我?”
羽流萤抓着他的肩膀,很快找了一个难度很高的灯谜:“门前大江水滔滔,不知何处去放荡,一片湖光秋月白,两岸柳色阴浓浓,打一四字成语。”
龙归云想了一会,说道:“远涉重洋。”
人群忽然潮水般向两侧分开,美丽的女子做花神装扮,手提莲花灯,在朱雀大街载歌载舞,美妙的歌声传出很远,布帛裁剪的花瓣从空中洒落,人们让出半丈宽的路,纷纷拍手叫好。
人群挤在一起,难免有人朝着羽流萤看过来,羽流萤有些羞窘,正想从他的肩膀上跳下去,龙归云却攥住她欲跳下的脚踝,他那双绣着金色祥云纹的靴子踏着满地灯影,低笑着说道:“既当了人肉梯子,总得讨些利钱。”
说着便按住羽流萤的小腿,往猜谜的擂台上走去,羽流萤心里一慌,忍不住抬手抓他的额头。
擂台上悬着的灯谜随夜风轻晃,龙归忽然掐了把羽流萤的小腿肚:"再揪下去,我明日上朝要戴抹额遮红痕了。"
羽流萤慌忙松手,正撞上龙归云仰头时含笑的眼,灯火投在他脸上,他含笑的眼睛竟比这辉煌灯火更加灼目。
“东风未肯入东门,猜时令。”龙归云念着黄绢上的字,看向羽流萤。
羽流萤小声说道:“猜不到,我总是不会猜灯谜。”
龙归云喉间溢出轻笑,震得羽流萤耳朵发痒:“流萤,那你岂不是必输无疑了。”
羽流萤说道:“可是我不想输,你干嘛要和我争胜负。”
徐杉笑道:“去看看花灯吧。”
北阙什么东西都很大,就连花灯也大,最大的花灯比羽流萤还高,上面画着塞外孤烟与春日杏花,龙归云又抱着她走向西市河岸,冰面已经被凿碎,千百盏荷花飘在水面上,像是一道金色的河流。
龙归云手里拿着一盏花灯,把它递给羽流萤,说道:“流萤,你写个愿。”
羽流萤想了许久,拿着龙归云递过来的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山河无恙
第363章 朝暮9
商枝摸着头上的玉环。
玉环触手温凉, 老疯子刚给她这枚玉环时,里面的十二个残魂满是阴戾血煞之气,这玉环阴冷刺骨。
她不要佩戴这玉环,老疯子却不允许她拿下, 说是她魂魄不稳, 给她镇魂用。她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 总是问这个玉环还有什么用。
老疯子说道:“到了该用到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该怎么用了。”
她听老疯子的话,这么多年日日将这玉环佩戴在身上,又心存正念,修身养性, 这些残魂也被养得极好, 身上的阴煞之气已经褪去。
如今她真的知道这玉环该怎么用,老疯子却还还是不见他,也不知道这老头脑子里在想什么。
有些告别往往是没有声音的。
商枝很清楚这一点, 学鬼道的, 都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主, 一个个神经大条,豪情不缺, 但总是缺点细腻的情感。
而很不巧,她自己又是鬼修里面情感特别细腻的一个, 刚学习冥音六律的时候,老疯子就说她多情,容易驾驭这个鬼道秘术, 但也容易被情反误,正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小时候, 商枝去别人家里做客,每次离开的时候都要郑重“道别”,再不济也得说一声叔叔阿姨再见。长大后和闻人听雪天天腻在一起,虽然两人的家就在隔壁,但是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手拉着手,肩膀贴着肩膀,腻乎乎地说一声宝贝明天见啊。
在商枝看来,离别是需要仪式感的,无论小的离别还是大的离别,都必须好好说一声再见,特别是在这个通信非常不发达又格外动荡的时代。往往一个转身,此生的缘分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此后再回忆,也就只剩下回忆。
然而无论是老疯子还是小红,一个个都是不肯好好说再见的主,总是弄得商枝心里七上八下,一会被油炸,一会被火烤,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难受。
傍晚时离开三危山,此刻已经月明星稀了,商枝扛着包袱,像一只御风而行的黑色大鸟,在夜色中急掠而过。
飞累了,她就随便落在树上歇息一会,睡一个小会儿解乏,醒了后啃几口干粮,又扛着包袱继续飞,这一路飞花踏叶,奔掠如风,可心中那股子郁气却是越积越浓,满是无法宣泄的苦涩和闷痛。
商枝喜欢热闹,一旦安静下来,像她这样脑筋灵活一刻也无法歇息的人,就很容易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想当年老疯子也是说走就走,把刚满十八岁的她随便一扔,留她一人独自懵逼,哭天抹泪好些天才振作起来,只能咬着牙,倔着骨,憋着一股劲,磕磕绊绊地开始了独自打拼的生活。
尽管商枝足够独立,却也经常对独自一人的生活感到力不从心,时不时就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会儿,总担心老疯子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哭着睡,睡了醒,醒了又哭,哭了后继续振作,继续忧心忡忡地过日子。
至于小红……
想起树冠里露出的那一截红色衣角,商枝的心似乎被泡进了一池温水里,酸酸软软胀胀的。
她眼眶一阵灼热,两滴眼泪落在风里随风飘远,不一会儿,湿润的眼眶很快又被风吹得干涸了。
飞过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时,忽然见到交错的密密树冠中露出一星点的烛光。
她好奇地飞下来,落在满是枯叶的石阶前,那座熟悉的破败小庙静静地矗立在这,商枝定睛一看,发现这小庙缺损的瓦片和破烂的窗牖都被修缮好了,就连那满是缝隙的砖墙都被重新砌了一遍,小庙的门也换了一扇新的,乍一看,还像模像样的。
商枝站在石阶上瞧了许久,直到一只萤火虫从她眼前慢悠悠地飞过去,她才迈出一条腿走上了前面的石阶,随后抬手推开那扇新木门。
吱嘎一声,一阵淡淡的酒香在一片灿灿烛光中飘了过来,金色的烛光轰然决堤,宛如金色的河流,无声无息地从柴门里流淌出来,铺满了满是青苔和枯叶的石阶,照亮了站在门外身姿修长的年轻鬼修。
这个一直破败黯淡的小庙此刻灯火辉煌,古老的青铜烛台犹如持剑的护卫,从石像那开始,一排六个,一共摆了两排。每个青铜烛台上都放着一根一米高的鲸油烛,雪白的蜡烛泛着柔润细腻的光,烛火将烛身照得发亮。
这些亮起的火焰如同液态的金红色绸缎,披挂在高大洁白的烛身,又漫过褪色的朱漆门槛,顺着七级石阶倾泻而下,就连石阶上那些枯叶蜷缩的边角都被镀上了金箔似的,在夜风里泛起细密的金色鳞波。
商枝碾碎了脚下的一截枯枝,抬脚走了进去,踏着一地辉煌烛光,站在两排煌煌烛火中间,鸦羽似的漆黑眼睫撩起来,仰头望着高台上的石像。
这石像焕然一新了,那些细小的蛛网和灰尘全都不见了,持剑的剑客眼眸微阖,唇角浅笑,她的眼窝被烛光点亮了,一汪金色的光汇聚在里面,身后背着的净瓶插着翠绿的柳枝。
商枝看着这石像,忽然觉出一丝熟悉来,好像有那么一年,她因为鬼阵反噬高烧不退,被老疯子扛到一个破庙里,半夜烧的迷糊,老疯子就折了夜里带着露水的柳枝来来回回扫着她的脸。
柳枝上的露水冰凉冰凉,那个庙的瓦片破了一个大洞,睁开眼,能看到好多好多的星星。
她迷迷糊糊地起来,觉得自己小命不保,又觉得老疯子这人疯疯癫癫,实在不靠谱,就拿着罗盘去外面给自己选埋骨用的风水宝地。
刚找到一块地,正准备挖个坑躺进去,老疯子骂骂咧咧地把她扯回来,她抓着旁边的老滕树不放,拽下了一手的鹅黄色小花。
老疯子把她拽回破庙里,她像头倔驴似的又跑又跳,也不知哪来一股牛劲,硬是爬到破庙里的石像身上,把手里拽下的鹅黄色野花揪下来,簪在了石像的眼眶里。
幼年的商枝胡闹了一通,病得更严重了,后半夜睡不着觉,总觉得鬼影在眼前闪来闪去,老疯子给她喂下了安神的药丸也不好使,直勾勾地睁着眼睛不肯睡觉。
老疯子没办法,只能摇晃着手里的金柳枝,现编了一首童谣哄她。
老疯子的歌声很沙哑,只唱过很少的几次,低哑的歌声飘过窗棱,环绕在小小的破庙里,房梁上挂着蛛网,石像的眼睛簪着鹅黄色的小花,唇边挂着一缕浅笑,怎么也不肯睡觉的商枝逐渐觉得困了,慢慢闭上眼。
小柳枝,背净瓶
月牙梳过青丝影
萤火点灯苔作阶
镇妖邪,护山灵
幽山鬼,敲铜铃
枯藤结出红纱灯
柳枝栖在净瓶里
莫惊那,夜游行
井底星,檐角冰
旧符褪色换新绫
谁家稚子拾落蕊
簪入神像空洞睛
商枝眼眶一痛,从前不觉得,只道是寻常,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说不清的寥落,道不明的唏嘘。
她再低头,看到石像脚下摆着两坛酒,都是上好的竹叶青,下墓之人常行于湿土之上,寒气淤积不散,老疯子让她喝酒驱寒,她总嫌这酒一股中药味,经常往里面扔冰块。
寂静的小庙里忽然响起一声轻笑,“原来是你爱喝竹叶青啊。”
商枝抿了抿唇,看着那石像,神色郑重地说道:“我听流萤提起过你们,你们很了不起,一千二百年前的事情如今又上演了,这一次,我也希望我们能赢,不只是为了我们这些倒霉的穿书者,也为了曾经的平城,为了教我做豆腐的老板娘一家,为了三危山,为了师尊,为了我的小红……
酒坛旁边放着四个粗胚酒杯,两个已经用过,商枝拿了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慢慢饮下。
她知道,这就是老疯子对她的告别了。
一杯告别酒。
竹叶青本甘甜,此刻入口,只觉得极苦涩。
*
海天在极远处暧昧地交融,淡淡的雾霭织成一层轻薄如烟的纱,柔柔地悬于波涛之上。
穿着白裙的少女坐在高高的桅杆上,她栖在桅顶的姿态像一只轻盈的白鸟,羽毛化作裙摆,发丝游弋着天空上的烟霞绯色,美丽而苍白的脸庞有一种浮冰雕琢后的孤峭和寒冷,海浪在她的足尖下起落,仿佛整片海域都只是她裙裾垂落的褶皱。
她似乎在望着远处那片海,又似乎在望向更远之处。
她的目光和她美丽的容貌都让人觉得不太真实,当残阳那如血一样的光线透过她浮冰般的肌肤时,她几乎要熔化在这片灿烂又壮烈的光线里,让人觉得她和这里的海市蜃楼一样,只是光线折射出的一个美丽幻影。
巨大的白鸟从天空飞过,桅杆摇晃的阴影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影子,霜色的广袖被被风吹开,泼墨般的发丝被风吹起,极黑与极白的纠缠中,是一张揽尽了湖光山色的脸,他垂下眸,半张脸结着冰花,抬起同样覆盖着冰花的手,将江雨眠鬓边那缕被风吹起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
江雨眠仰头看他,脑后的薄纱发带被风吹得飘过来,蹭着她的脸,她的声音又冷又脆,是惯常那种发号施令的,冷淡又跋扈的语气:“你站低点,不要总让我仰头看你。”
月扶疏踏着脚下的风,果然站低了些,结着白霜的长睫微微垂下,下睫毛也裹着盐粒似的霜,他漆黑的眼珠原本是高悬在雪山上的冷漠夜色,这会儿却像被人从雪山上拽进了温泉里,有温柔的水波从上面漫过去,呈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温柔和温驯。
月扶疏说道:“这样够低么?”
江雨眠别过脸,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脑后的发带被风吹到月扶疏脸上。
月扶疏抬手,握住那截发带,“碧海潮生的弟子已经离岛,此刻这片天地,只剩下你与我了。”
江雨眠说道:“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最好趁着他们还没来,把我烧成一把灰,或者把我冻碎成一捧冰屑。”
月扶疏淡淡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毒太岁的真正作用么?”
江雨眠讥笑一声:“这还用问么?”
月扶疏摇头,江雨眠敛去了脸上的讥笑,警惕地看着他:“不是为了长生,还能用来做什么?”
月扶疏说道:“清理用。”
短暂的愕然后,江雨眠的表情又重新归于平静了。
“服用毒太岁之后的最好结局,就是成为毒太岁,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着,”月扶疏微笑起来,“这么不算是长生呢?”
暮色开始吞咽最后的天光,雪白的裙裾拂过桅杆,黄昏将至未至,整片海域都成了将熄未熄的灰烬。
远方的船灯在海雾中亮起。
神明盗取火种,在混沌中擦亮了第一粒星火。
神给予的火会焚尽人的草棚,亦会烧穿神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