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华贵,非凡俗之人。
妻子生的貌美,焉知不是被强权所迫,美人纸,美人灯,美人盂,那些富贵老爷从不把人当人。
苏历跟街坊邻居们借了盘缠上了路,他没有想过这条路有多远,多么漫长。
苏历的盘缠很快就花光了,路上又生了病,没法子赚钱,他开始乞讨,为了一枚枚铜钱,他拿着破碗,挺直的腰杆逐渐弯下去,要是遇到大方的善人,还会真心实意地给人家磕一个头。
可是玉京的尊贵皇子,哪里是普通人能够打听到的。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苏历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徒劳。
漂泊雨夜里,他坐在破庙里大哭,一个老乞丐推开门,步履蹒跚地走进来。
庙里有一座神像是一个手持长剑的男子,右手握剑持于臂后,左手在胸前掐着一个剑诀,眉眼微阖,唇边浅笑,广袖玉带,衣袂飘然。
老乞丐拿着一根刚抽芽的柳枝,带着一身的雨走到神像背后,苏历的目光跟着他转,才看到这神像后面还背着一个瓶子,像菩萨的净瓶。
老乞丐把那根柳枝放在净瓶里,坐在苏历旁边,听了苏历的遭遇后,老乞丐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去破庙北边的林子里找一只鸟。
老乞丐说那只鸟能口吐人言,通晓百事,让他去问问那只鸟。
苏历本来是不信的,可他实在是太绝望了,于是他真的去了那个林子里,像发了疯似的,遇见砍柴的人就询问有没有能口吐人言,通晓百事的鸟。
那些人都当他是疯子。
正当苏历也觉得自己是疯子的时候,那只鸟突然出现了,那是一只灰色的鸟,有着人一样的眼神,站在枝杈上低头看他。
那时候的苏历只是一个射箭特别准的普通人,只会那么一点点三脚猫功夫,坠崖后身体落了病根,一直没有恢复好,只剩了一个骨头架子,没有人看出这个骷髅一样的年轻乞丐有着九品天人的根骨。
江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遥远,他不知道什么是诡术师,也不知道这天地间有一部分人得天独厚,有着神奇的神通,可以将灵魂附在动物身上。
那只鸟开口说道:“幽山鬼王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年轻人,说说你的苦恼。”
那时苏历的精神已经很不好了,跪在那儿颠三倒四絮絮叨叨,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大事小事全都说了一遍,随后又说起了那个贵公子的相貌。
过了七日后,那只鸟回来了,给他指了路。
玉京王朝的太子外出游历归来时,带回来一个民间女子。
苏历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衣衫褴褛地来到玉京的都城,结果却连皇宫的门都没有进去。
他浑浑噩噩地来到一个破庙,这回破庙里没有手持长剑的神像,也没有拿着柳枝的老乞丐。
庙里有一个人在烤火,穿着一身发挥的斗篷,背着箭筒和弯弓,正是苏历坠崖时救了他的中年男子,也是苏历后来的恩师。
听到这里,宋时绥说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苏历说道:“很多人都会把这些巧合称之为命运。”
宋时绥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我总感觉那个拿着柳枝的老乞丐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不可能知道诡术师的存在,那只鸟说是看在幽山鬼王的面子,难道那个老乞丐是幽山鬼王?”
“幽山鬼王,这个称号一听就是长生殿的风格,可是长生殿的鬼王穷奢极欲,没听说过哪个鬼王会当乞丐,这可不是长生殿的做派。”
宋时绥说这话是很有道理的,早期长生殿的鬼王们为了敛财,让肉灵芝这种邪药流入各个各大王朝,如果不是红衣鬼王从西海海底横空出世,灭了制造肉灵芝的星月神教,还不知道有多少幼童和妇女受害。
就算在今天,也没有谁敢说肉灵芝完全断绝,星月神教被灭后,羽朝皇后依然有大把的肉灵芝可以服用。
原著中曾经描写过,艳鬼是长生殿的历代鬼王中最不喜奢华的一位,宋时绥去过三危山,见过艳鬼,如此这般已经是“不喜奢华”,真不知道那帮喜好奢华的鬼王们会是什么德性。
而商枝的师尊,又恰好是一个老乞丐。
看商枝那修为,带领她修鬼道的老师也一定不是普通人,难道商枝口中的“老疯子”也是封眠后重现世间的九品天人?
宋时绥快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她抓了抓头发,问苏历:“那后来呢,你就跟你师尊学武功去了吗?”
苏历点头:“我师尊说只有修成天人,才能见到我的妻子。”
苏历和妻子分离那年是十七岁,他找了妻子三年,遇到他师尊的那一年正好是二十岁。
十二年后,他三十二岁,修为在天人七品和八品之间浮动,距离九品天人一步之遥。
这时候的苏历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杀戮了,他有了无数敌人,也有了如大树的树根般盘根错节的丰富人脉,财富和名声都在疯涨,他还有两座令人眼馋的肥沃金矿。
他觉得这一切都足够了,他拥有超然的实力,坐拥金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要他命的敌人也都被一一解决,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了。
是时候该接回妻子,给她尊贵又安稳的生活。
他们会和以前一样。
但苏历一开始并没有想过大肆杀戮,他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了,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就像宋时绥说的那样,如果人的一生足够丰富,足够跌宕起伏,最初的很多东西都会被一桩又一桩的事件消磨掉,就连仇恨也不如当时那般深刻。
而且苏历也厌倦了这些杀戮,他希望用一种平和的方式解决这些事情,于是他找了一个中间人,让佑德帝把他的妻子还给他。
但是佑德帝居然不肯。
苏历这时候并没有失去冷静,强大的实力是他的底气,站在这个高度,面对很多事情都是冷静的。
直到中间人回来告诉他,佑德帝愿意成全,但他的妻子已经习惯了皇宫里的生活。
她爱上了佑德帝。
九品天人各有各的性格,但如果仔细分析,他们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执着。
远超常人的执着,受到任何打击都不肯放弃的执着,他们执着地对抗不公,对抗命运。
如果不是足够执着,哪怕拥有九品天然的根骨,也无法坚定地踩着一路上的荆棘,鲜血淋漓的趟过这些路上的苦难。
苏历对武学的执着,也恰是他对妻子的执着。
如果不是他的妻子,他也许不会执着地踏上这条路,也可以说,他的妻子造就了他的执着。
这种执着根深蒂固,是刺入骨髓的铁钉,如果有谁想拔出,那他就会发疯。
他杀进了玉京皇宫。
杀的血流成河。
到处都是绝望的哭声。
这哭声里也有他的妻子。
其实苏历修成天人一品后,他经常偷偷潜入皇宫里偷偷看她。
他躲在树里看着她在花园里摘花,她钗环满头,穿着华贵的红色宫装,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里流连忘返,她的鬓边戴着一朵灼灼盛放的红牡丹,眉间贴着艳丽的牡丹花钿,嘴上涂着的胭脂红似火,比簪在鬓边的那朵红牡丹还要娇艳。
他还躲在房梁上看着她和宫女们用葡萄酿酒,她珠玉满头,一身妃色长裙,被众多宫女簇拥着,拿着玉杵捣碎木桶里的紫色葡萄,她的手修长白皙,留了很长的指甲,指甲上涂着艳红的蔻丹,很好看,她捣了两下,宫女们便接过她手里的玉杵,她又在众人的簇拥里走远了。
他还趴在她寝殿的屋顶上掀开一块瓦片,看她挑选首饰和宫人们送来的锦缎,首饰和锦缎摆满了一屋子,在烛火下闪烁着璀璨的光,她站在一团团的珠光宝气里,和宫女抱怨这些翡翠的颜色不够绿,又说那个冰种镯子的颜色不够清透。
宫女们围绕在她身边轻声细语,说那匹石榴色的锦缎最能衬托她,两个宫女把那匹锦缎铺开,石榴的颜色如火一般,在烛光下如一片流淌的火。
她开心的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里多了很多娇气,和苏历这一种不太一样,但一看到她,他就又回到从前那些年的岁月里,她牵着他的手,弯着眼睛,笑声清脆,比银铃的声音还要好听。
宫女们将那匹锦缎披在她身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又挑出一只镶满了宝石的凤凰簪子戴在头上,抬眸间,他看到她眼角有一抹斜斜的绯红,宫女说这叫飞红妆。
他又去了好多次,,无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画着什么样的妆容,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在苏历的眼里,她都和记忆里那个姑娘一样,还是最初的样子,那个他深爱的女人。
直到他杀进了皇宫。
他的射日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金色的箭矢带着一道纯金般的流光,将佑德帝一箭穿心,那个男人的身躯倒下去了。
她哭着坐在一地的血泊里,抱着那个男人流泪,摇晃着他的身体,抚摸着他的脸,求他快点醒过来。
她哭得好伤心,哀求他救救那个男人。
“晚娘,是我啊,我回来了,我来接你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看清了他的模样,露出十分惊愕的神色,苏历对她伸出手,她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苏历啊,你为什么要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虚无的气息,让苏历想起水里泡烂的腐草:“你真傻啊,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晚娘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落在苏历心上。
他的眼眶开始灼痛起来,仿佛有火在燃烧。
这一刻,苏历这才发现她的模样真的变了。
太神奇了,就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就扭曲起来,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别人的时间都一直往前走,唯独他困在那段时间里,而这一刹那,停转的时间才终于开始流动。
他才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是那么华贵,才发现她脸上的妆容是那么精致,才发现她嘴唇上的胭脂是那么的艳,她手上和头上戴着的珠翠宝石是那么的璀璨生辉。
她的模样变了,不再是苏历记忆中十七岁的摸样,她头上没有簪着洁白的杏花,也没有穿着记忆里那些朴素的衣裙。
世间第一的神弓手,拥有何其可怕的目力啊,可他此刻才察觉到这些变化。
他居然才看到她眼角上的那一条条浅浅细纹。
他居然才看到胭脂水粉下她那开始衰老的肌肤。
他才看到随着岁月流逝,那张变得不再饱满年轻的脸。
都变了,一切都变了,再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明明见了他很多次,偷偷注视了她很多年,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些变化是从哪一刻开始发生的,他又为何直到此刻才慢慢察觉。
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明明他的眼睛是那么的锐利,就连空气里漂浮的细小尘埃都能捕捉到,他开始察觉自己的迟钝,察觉自己的失察,又开始为自己的愚蠢而开始痛心起来。
他潜意识里不愿意相信这种变化,可这种变化又实在而又真切的发生了,令他的世界一瞬崩塌地动山摇,发出轰然的哀鸣。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变粗的指节。
当乞丐的那些年里,他和别人争夺一个馒头,被打的鲜血满头后又被丢到冰冷的河岸边,他的手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很久,天一冷就会发痛发胀,骨节也自此之后变得粗大起来。
她以前说过最喜欢他的手,因为他的手修长漂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手,她会捏着他的手指,轻轻揉捏着他的指节,然后捏他的掌心和指尖。
他往往会脸上发红,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的手软绵绵的,怎么也抽不开她的手,只能红着脸任她玩弄。
可是如今这双手指节粗大,手上布满了伤痕,再不是少年时她爱的那双手了。
她现在爱什么呢?
爱她的锦衣玉食,爱她的满头珠翠,还是爱给了她这一切的帝王?
她沉浸在尊贵优渥的生活里,忘却了以前的情谊,变了心意,变了性情,她说喜欢专情的男子,此刻却又说他傻。
可是他这一腔赤诚的真心,难道真的很傻吗?
她擦干眼泪,不再哭了,细细的看着他的脸:“你还是那么年轻,哪里都没有变,你为什么不变呢,你怎么能不变呢?”
苏历哭了:“是啊,我为何不变呢,你又为何变了呢?”
他在她面前蹲下,她带着伤感的笑,抬手抚摸他的脸,拭去他脸上的泪:“真年轻啊,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和梦里的一模一样,苏历还是苏历,晚娘却不再是晚娘了。”
“这一生,是我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