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自己盘下那间小书肆,管事与账房皆有现成的,还不必处处受气。到时候再雇沈珂与他的同窗抄书,也算一桩美事。
对于置办铺子,宋吟已有充足的经验。
翌日,雇一面容粗旷的男子,去和东家谈价。
男子自称养了位外室,想瞒着家中妻子赠些钱财。为掩人耳目,干脆送间铺子,将地契挂在外室幼弟的名下。
而宋吟,便担任了幼弟的角色。
东家年事已高,也嫌不得买家腌臜,加之对方生得人高马大,瞧着不好糊弄,当下便谈妥了。
拿到地契,宋吟寻了木匠重新做门匾,一边琢磨着制成后挑定吉日,热热闹闹地开张,争取将名头一炮打响。
夜里,照例在沈家用膳。
宋吟状似不经意地问:“沈兄,你在学堂可有字迹端正又有意补贴家用的同窗?我近来在书肆做工,专门誊抄话本,听东家念叨说缺些人手。”
“当真?”沈珂眼睛亮闪闪的,似是讶异百无一用的书生竟还能靠这种门路谋生,当即腆着脸自荐,“你看我行吗?”
“行啊,我明日便带书稿回来。”
见儿子久违地露出稚气笑容,王氏忍了忍泪,深觉遇见魏小弟以后,清苦的日子竟有了盼头。
不过,王氏看向两家之间的院墙,冷不丁地问:“你兄长还未回来?”
不会死了吧。
宋吟在王氏面上品出这层意思,眉心跳了跳,思忖着该如何演下去。
许是错将她的怔愣当作伤心,王氏懊恼不已,笨拙地宽慰道:“他们做镖师的走南闯北,出去一年半载都是常事,且耐心等等,莫慌。”
“……嗯。”
接下来几日,宋吟“惆怅”地将自己关在屋里。沈珂忧心,同母亲商议过后,提了食盒去敲门。
她刻意抹白了唇,在眼下涂上黑青,顶着一张形似恶鬼的脸与沈珂搭话。
“你还好吧?”沈珂无措地摸摸鼻子,不知如何安慰,僵硬地说,“有你爱吃的糯米鸡。”
宋吟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一把接过,顺势编起故事:“我兄长应该是死了。”
沈珂倒吸一口气。
“我在他房中发现了书信,还压了两块金条,说可惜等不到亲眼见我娶妻成家的那日。”宋吟揩了揩不存在的泪,“以后我便是孤儿了。”
“魏川。”
宋吟愣了愣神,忆起是自己的化名,下意识端正坐姿:“到!”
沈珂握拳轻碰她的肩,语带郑重:“从今日起,我做你哥哥,你便是我弟弟。”
大病一场,卫辞清减许多。
从前他亦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却有倨傲、有嘲弄,偶尔露出不含温度的笑。
遇见宋吟以后,积年霜冻渐而融化,愈发地鲜活。可一切随着她的逝去,被尘封进了冰冷的地底。
卫辞立了碑,亡妻宋吟,就在卫氏祖坟里,将来他死了还能埋在一处。
丧事落成,他带上灵位和骨灰,马不停蹄地去往隋扬。
众多丫鬟里,属香茗伺候她的时间最长,卫辞钦点了香茗随行。一日里,至少有三回将人唤至跟前,重复地说些关于宋吟的事。
什么都行,与她有关便好。
甚至,听闻宋吟某日多吃了半碗甜羹,卫辞唇角扬起细微弧度,似是能想象出她餍足的可爱神情。
侍卫们见了,愈发忧心。
幸而,因着要查宋吟的身世,卫辞暂且保持着活气儿。若不细看他涣散的眼神,依然是贵气逼人的俊俏公子。
入了隋扬,先去官府调了十六年前的卷宗,暗卫同时搜查丢失过女儿的人家。如此忙碌几日,拟定出一张名单。
云家、郑家、宋家、慕家……
卫辞逐一递了拜帖,却未径直交予双亲,而是呈给长兄长姐之辈,以免骤然闻见死讯,会将人击垮。
他如今最懂那是何种滋味。
轮到慕家,陆二郎携夫人前来。
慕雪柔低垂着头,轻扯夫君衣袖,略带拘谨地跟在后面。陆二郎于袖中安抚地拍拍妻子,迎上卫辞刻意放得柔和,却依旧不怒自威的眼。
卫辞并未亮明身份,也未提前表明来意,遂免了见礼,示意客人落座。
陆二郎借着饮茶快速打量一瞬,见少年生得眉目清隽,着一身素白缟衣,反衬托出久居高位的淡漠气度,而左右官差俱是毕恭毕敬,非富即贵。
“陆公子,陆夫人。”
方启唇,熟悉的腥甜涌上喉头,卫辞顿了顿,不甚在意地用巾帕擦去血渍,开门见山道,“十四年前,慕家可丢失过一个女童?”
闻言,慕雪柔倏然仰起脸,惊诧地攥住身侧的夫君。
恰好让卫辞看清眼前与宋吟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一切不言而喻。
他紧了紧咬肌,收回目光。如今瞧见故人影子,对自己而言已是一种残忍。
陆二郎极快反应过来,看向卫辞手边的牌位,谨慎问道:“公子与雪音妹妹是何关系?”
“她是我的妻子。”卫辞极轻地说。
慕雪柔尚处于震惊之中,脱口而出:“可我分明不久前才瞧见过她。”
“世间相像的人何其多。”陆二郎柔声为妻子分析,“妹妹既是这位公子的发妻,想来生前过得不错,至于那位姑娘,应当只是巧合。”
“那位姑娘?”卫辞压了压眉尾,不动声色地问。
妻子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秀丽小脸吓得煞白,陆二郎只能代为答话,说道:“我二人原想寻到那位姑娘问一问,谁知,翻遍了隋扬也找不见她了。”
他心中疑虑陡升,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怀着一丝希冀,试探地问:“可是身量较令夫人低一些,眼睛大而明亮,揉杂了南北两地的口音……”
怎么会呢,宋吟分明死在了大火中,她既不曾学过凫水,又无武功傍身。
卫辞自嘲地笑笑,音量愈渐低不可闻。
“公子如何知道。”慕雪柔讶然,感伤的泪被一时逼退,挂在眼睫,她无措地看向夫君,“怎么回事呀,我妹妹到底还活着吗,为何出现了两个妹妹。”
第55章 识破
自是有更好的法子确认。
卫辞颔首,苍术立即递上一幅巴掌大的画像。他画了许多宋吟,哭的、笑的、蹙着眉的,来隋扬时,取了几幅,思忖着寻到家人后可赠予他们,也算是留作念想。
慕雪柔双手接过,凑近一些,从乌黑长发到半截搭在秋千绳之上的雪白手腕,不厌其烦地看。隔着一张薄纸,竟好似窥见了鲜活的少女,她定是时常笑吟吟的,说起话来语调也温和,一如想象中的胞妹。
陆二郎轻抚妻子的肩,无声安慰。
“所以——”
卫辞出言打断慕雪柔的啜泣。
对宋吟以外的人,他素来耐性不足,纵然是妻姐,纵然顶着些微相像的脸。他切入正题,“你口中的姑娘,和画上可一致?”
许是卫辞气势太盛,慕雪柔停了抽噎,呆滞着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陆二郎心疼极了,退开椅子,掩住身后的妻子,向卫辞一揖:“公子问我便是。”
苍术呈上纸笔,卫辞草草画出轮廓,仅仅如此,已是抓住了宋吟的神韵,可见从前观察得多么细致入微。
心下震撼的同时,陆二郎伸指点上画像,如实道:“肤色需再黄些,此处、此处有黑色斑点,再来是双眉,并非细柳形状……”
慕云柔先前在茶楼悄然打量了好几日,缓和情绪后凑上前比对,笃定道:“是我见过的那位姑娘。”
旁人无法确切断定两张画像皆是同一人,可卫辞与宋吟朝夕相处,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比卫辞观察得透彻。
只需一眼,他便明白,宋吟没有死。
劫后余生的喜悦兜头罩了下来,卫辞身形摇晃,后退两步跌坐在交椅。一阵剧烈咳嗽,熟悉的热烫涌出喉间,他低垂着眼,轻轻擦拭唇角,眸中跳跃着近乎癫狂的怒焰。
“公子——”
苍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干巴巴地劝诫,“御医说了,切莫感伤也切莫动气。”
“无妨。”
卫辞敛去心绪,恢复一贯疏离矜贵的模样,问慕雪柔:“陆夫人是说,吟吟并非独自一人去的茶楼,身边还有两位丫鬟?”
慕雪柔不答,迟疑地反问:“公子不是说她死于游船走水,为何会出现在隋扬,还换了幅面貌。”
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眸光泛着冷意,凉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卫辞周身仿佛淬了层寒冰,连嗓音都裹着令人胆寒的气息。慕雪柔后悔一时嘴快,不安地瞟向夫君。
夫妻俩的小小举动落入卫辞眼底,他收敛了戾气,平和地开口:“我不会伤害她,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人外有人。
慕家不过商贾之家,面对权势滔天的……妹夫,即便是他的托大之词,眼下也只能选择相信。
“我妹妹身上可有什么胎记?”
事关重大,慕雪柔再度求证。
“没有。”卫辞果断地道,忽而一滞,改口,“后颈有颗红色小痣,靠近左肩。”
正与慕夫人所言一致。
慕雪柔心中激动万分,泪珠大颗大颗滴落:“竟真是我妹妹,她没有死,还与我说了话。”
陆二郎顺势打听:“公子可否告知,雪音妹妹她当年被抱去了何处?”
原来,十四年前,乳母与做活的外乡人结识,一来二去生出情意。遭不过对方苦苦哀求,于是趁慕夫人身子不适,夜里结伴偷盗。
起初的确只起了偷盗之心,可骤然见小榻上坐着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睁着水盈盈的双眸好奇地瞧。
乳母忧心小雪音会指认自己,咬了咬牙,让几位外乡人抱走她。出了隋扬后被转卖两回,最终落入锦州山村的宋家。
宋氏夫妇养了四年,盼着“女儿”长大后嫁入富贵人家。然而,一次重病,因着心疼花销,他们将宋吟卖给人牙子,就此成为县令府的瘦马。
卫辞有意略去了后半段,亦不去深究她为何要走。满腔怒意被更剧烈的庆幸所压制,他此时冷静得出奇,一边笃定地想,若果真是宋吟策划了这么一出,背后必有帮手。
他命南壹回京盘查柳梦潮与杨胜月,以及大大小小的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