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立在敞亮的光影中,方能察觉她的狼狈。乌发不曾打理,底部微微卷曲,面上还蹭了灰,然容颜极盛,是以乍见之时不会留意。
男子眼中漾开笑意,无奈道:“李公公,你看小娘子可还瞧着像是花精?”
“呃。”李公公抬袖擦擦并不存在的虚汗,“老奴有眼无珠。”
话落,男子大步走下小堤,行至宋吟面前,语含歉疚:“车辐半道断了,这才惊扰了姑娘。”
她抬眸打量来人,估摸是弱冠之龄,面容清秀,有股子书生气,言谈举止亦彬彬有礼,像极了诗中颂念的翩翩公子。
“不妨事。”宋吟冷淡应声,收回猜疑的眼。
男子却不打算挪步,主动问起:“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为何独自在这河边。”
她警惕地后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正麻利拆卸车轮的白发车夫身上,又忍不住询问:“你们要去何处?”
“京城。”
“……”
岂不是途径松县,一路北行。
搭不了便车,宋吟面上难掩失望,倔强地抱臂远眺,不欲再开口。
“在下宁十六。”男子施礼,“观天象怕是要下雨,姑娘不妨去前头的庙里避一避。”
她依稀记得地理图上的确绘了座规模不大的土地庙,闻言,又抬头看看,见大片乌云掩住了初升的朝阳,果真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李公公已经修整妥当,扬声喊道:“十六殿……公子,该启程了。”
宁十六颔首应下,目光不掺杂质,平和地落在宋吟身上,似是等待她做出决断。
“可、可有多的吃食?”
她冷不丁地问,脸色因羞赧微微泛红,流露出小女子的娇态。
宁十六会意,移步自舆内取出一碟香气馥郁的糕点,温声解释:“在下不曾动过。”
宋吟感激地道了谢,示意宁十六先行:“我循着地上的车轮印走过去便好。”
男女有别,她既坚持,宁十六也不多劝,只嘱咐李公公行得慢些,路上好有个照应。
土地庙距离此地不远,附近的村民逢年过年皆要前去祭拜。
宋吟吃饱喝足,在溪边清理一番,前脚踏入打扫得十分亮堂的庙内,后脚“噼里啪啦”下起大雨。
天幕蓦然变灰,黑云层层叠叠,压抑了半夜的愁思像是得了感应,忽而争相往外冒。
宋吟兀自寻了角落坐着,眼睛悄然打量四周,一边忍不住去想,如果卫辞见了自己这幅狼狈模样,会作何反应?
也不知道松县情况如何,
众人又会搜寻几日?
她何时能将东西取回来……
李公公瞧着年事已高,实则手脚麻利,一路赶车不说,还拾掇出干燥柴火,邀宋吟:“姑娘且过来烤烤,天可怜见的,竟看着比我家中顽劣的孙女还小上一两岁。”
这番话无疑博得了几分好感,宋吟态度软化,磨磨蹭蹭地移了过去,低声道:“多谢。”
“我去打几只野味给你尝尝,我家孙女最爱吃山鸡,你应当也会喜欢。”
一时,庙里只余下她与宁十六。
宁十六唇边始终噙着温和的笑,许是怕她不自在,目光淡淡瞥向另一边。
宋吟抱膝发呆,盘算着锦州怕是不能回了,隋扬倒是四季如春,可行过去且需十天半个月。待拿到藏起来的包袱,寻个镖师,也是个法子。
“雨停后,姑娘有何打算。”
“嗯?”她自思绪中抽离,怔怔看向宁十六。
宁十六弯唇:“并非有意打探,只你一个女子流落在外,怕是不安全。萍水相逢,姑娘若信得过,在下可以命车夫送姑娘一程。”
命车夫送,不必与他单独相处。
的确思虑周到。
陌生的善意令宋吟酸了眼眶,她自发间取下金簪,用商量的语气道:“不知可否用这个向宁公子换些碎银,我想去城中寻间客栈住下。”
“好说。”
待李公公满载而归,宁十六简单复述一遍,李公公匀出半袋银子,捻起金簪打量:“质地上乘,像是京城三月初的货,值钱得很呐。”
宋吟只当没听见,低垂着头用细柴拱起火堆,将野味翻烤得更均匀。
在她不曾注意的地方,宁十六微微颔首,朝李公公扬眉。后者领会,蹲下身,倚老同她搭话:“等雨停了,我送你去镇上,一个小姑娘在外也不容易,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殊不知,故作坚强之时,最受不得旁人的关怀,尤其是三番五次的关怀。
宋吟小嘴一瘪,贝齿紧紧咬合,豆大的泪珠奔涌而出,长睫霎时水雾迷蒙。
“唉哟。”李公公一拍大腿,慌慌张张起身,取来熏过香的干净丝帕,向宁十六请示,“这可如何是好。”
宁十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丝帕递予宋吟,示意李公公一同过去檐下站着。他早便瞧出来,小娘子防备心极重,又着一身绫罗,倒像是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
娇养小姐?
李公公亦是用余光悄然打量一眼,低声猜测:“模样生得极好,细皮嫩肉,跟宫里的娘娘比不遑多让,听口音却不似京中人士,难不成是南地儿商户家的女儿?”
“罢了。”宁十六止住失礼的探究,“稍后便劳烦李公公将人送去客栈。”
宋吟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满腹委屈和心酸都消解得差不多。雨势渐弱,她红着鼻头将野味翻个面儿,难为情地唤道:“好像可以吃了。”
三人安安静静地进食。
虽身处乡野,宁十六与车夫俱是举止优雅,令宋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尤其车夫,下意识捻起漂亮的兰花指。容貌不过半百,面上时刻带着笑,一头白发保养得光泽透亮,像极了从前电视剧中见过的公公。
心下有些好奇,她却不敢多问,免得惹祸上身。
宁十六只当并未察觉,待淅淅沥沥的雨声停歇,主动让路,将马车借与宋吟。
“多谢。”
李公公赶马驶入平坦官道,朝城中行去。宋吟换上玄色劲装,将女子衣袍卷裹成包袱,简单挽了高马尾,额前绑一条宽大抹额。
下马车时,她一副少年模样,令李公公小小意外了一番,连声称赞:“不错。”
宋吟学着男子抱拳:“您不必再送了,宁公子尚还在庙里等着呢。”
自是十六殿下的安危更加重要,李公公也不推辞,道一声“后会有期”,沿原路折返。
她先去东市逛了逛,拐进一间门可罗雀的胭脂铺,称是要给自家长姐买生辰礼,哄得店家推介了青黛与粉盒。再踱步至溪边,临水描粗了眉,将两颊涂得凹陷,乍看上去像是缠着病气的小小少年。
准备妥当,宋吟一路询问,找到书肆买了新的地理图。她预计歇上一日,待养足了精神,买匹小马去更偏远些的城镇。
如此躲个十天半个月,卫辞那边,兴许万事都尘埃落定了?
卫辞收到飞鸽传书时,已是一日之后。
苍杏花重金雇了三拨松县渔民,来回翻找,却始终无果。等到卫辞调头赶来,将玉饰呈上,详细说了那日发生的事。
一旁,香茗哭肿了眼,怀中揣着宋吟遗落的绣鞋,道:“奴婢不曾听见异常响动,与仇杀无关。”
卫辞眸色沉沉,俊俏的脸也染上苍白,分明是悲痛到了极点。他咬紧牙关,逼下喉头泛起的腥甜,目光落向并不湍急的水流,嘶哑开口:“可搜寻过上游?”
渔民长弯身一揖,操着生涩官腔,回禀道:“虽说氓溪水势缓慢,但宋夫人不会凫水,又是一介女流,绝无可能去到上游。”
“往上搜。”
卫辞嗓音冷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他定睛打量过绣鞋,蹲下身,捻起一搓黄沙。无风,无雨,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落水?四下也无打斗痕迹,难不成是她自己……
不,不可能。
王才富送来卖身契的那日,将宋吟的过往与脾性一五一十地上禀,与苍术后来查到的并无出入。她分明不会凫水,除非突然生出翅膀,否则无法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卫辞决计不信宋吟已不在人世。
他要来溪流图绘,命侍卫兵分三路,搜寻范围扩大至松县周边的城镇。另向身在岚河的裕王发出信号,调取山庄中的江湖人士。
“莲生。”
“属下在。”
卫辞自贴身佩戴的荷包内取出一副小像,正是他雕刻玉饰时所绘的树下美人图,交待道:“临摹几幅,乡舍、城中城外,凡有人的地方,逐一盘问。”
语罢,他挽起袖口,一头扎入水中。
第38章 【抓x2】
卫辞潜入溪底探查一番,如渔民所言,毫无所获。却也因此,他反而愈发笃定宋吟仍旧活着。
回至火把辉映的岸边,等候已久的石竹快步上前,为他披上御寒外袍,面带喜色地说起于上游发现的痕迹,道:“沿途的长枝勾了一丝蓝线,和吟主子身上那件对得上。”
“咳——”
卫辞抬掌掩唇,然而鲜血溢出指缝,大滴大滴坠落,瞧着十分可怖。
“主子!”侍卫们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唇色染上红光,苍白如纸的脸上呈现出一股妖冶的美:“留几个渔民密切观察下游的动静,其余人等,即刻往上,不要放过一寸一厘。”
就近的客栈已被包下,卫辞回房沐浴一番,换上轻便骑装,于大堂等候赵恪。
快马加鞭,不多时,
赵恪携几位江湖人士赶来。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瞧着不过是身子骨稍显壮健的平凡之辈,实则各怀绝技。
一人外号听风耳,而立之年,皮肤黝黑,个头亦是不高。另一人名唤闻香识,生得尖脸细眼,面上擦了厚重的粉。
他们俱擅长追踪之术,向卫辞要了些宋吟常用的物件,勾肩搭背去一旁商议。
赵恪自顾自斟一杯茶,戳戳面颊:“这几日怕是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罢?瞧瞧这儿,都瘦得凹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