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像是证明这一切似的剧烈咳嗽起来,俊美的脸上泛起了些潮红。他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嘶哑了些,“我听说你的通讯工具都被安保扣着?你要用我手机给你家人打个电话么?”
温之皎的手摸着美甲,眉头微微蹙起。
他看着好像是不大舒服,耽误点时间也没什么,反正江远丞都那样了,要不是系统——不对啊,他都那样了,她该直接跑啊!干嘛非去看那个所谓的系统?
温之皎突然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
裴野回家休息的话,派来送她的司机估计也不会知道太多,她完全可以借那个司机的手机打个电话给温随和爸妈,让他们来接她,然后他们一家连夜跑路!
反正江家估计忙着处理江远丞,本来也不待见她,他们才不会去找她呢。
自由触手可及,她立刻想答应,但一抬眼却发觉裴野的视线紧紧凝着她,牙齿抵着唇,黑眸暗沉,几乎要将她尽数纳入他的眼睛中一般。明明仍是那种混不吝,欠得像混混的表情,可却让她直觉有些微妙的……侵略性。
……不太对,但是她没能找到哪里不对。她的脑子糊作一团,眼珠缓慢地转动着。好几秒后,她抬起手摸了摸额前与脸颊上还有些湿漉的卷发,也阻隔了他的视线。
“算了,我做主了,管你答应不答应,我要回家了。”
裴野又咳嗽了几声,准备启动了车子,笑得漫不经心,笑了下,道:“到时候让司机送你吧,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大半夜帮江远丞跑这么——”
“真的很难受吗?”
温之皎打断了他,也探身向前,一时间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
裴野眼睛睁大了些,下一秒,她抬起手贴住了他的额头。她的体温偏低,可他淋着雨这么久,冰冷的额头感觉到她的温度,竟觉得有些炽热。
那夹杂着清洗剂味的玫瑰香气弥漫在他鼻间,他突然感觉自己真的发烧了,耳朵的热意一路蔓延,额头竟有些出汗。
“好像真的很烫啊。”温之皎收回手,眉眼垂着,像是有些忧愁,脸色苍白,“对不起,要不是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会让你发烧。”
裴野的唇张了下,却又发现她的手扶住了她的脸,他立刻瞪大眼,一嘴尖牙的唇张开了,“你、你,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我感觉你真的很严重。”温之皎一脸担忧,“我们直接去医院吧。”
裴野强迫自己忽略脸颊上的触感,也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甚至还屏住了呼吸。好几秒,他清了下嗓子,道:“不,我不想耽误你和江远丞的订婚宴。这里离我现在住的地方车程也就半个小时,很快的。”
他重复了一句,“很快的。”
温之皎笑了下,“可我们都快到市区了,直接进市区也就一会儿。”
裴野又要说话,温之皎却抽开了手,话音带着些无奈,“也让我,好好想想订婚的事。”
他脑中空白了几秒,“想什么?”
“没什么。”温之皎笑了下,她转过头,帽子滑落,露出了有些蓬松凌乱的头发。好一会儿,她的声音很轻地道:“真的没什么,还是赶紧去买药吧。”
裴野的手指跳动了几下,好一会儿,他道:“好。”
他关掉了车内的灯,车内重归于黑暗,轮毂转动,车子行驶了起来。
温之皎深深呼出一口气,紧绷的头皮一点点松懈下来。
没多时,车子终于驶进繁华的街区,雨水与街道上霓虹灯交相辉映,车轮下飞溅而起的水花上都闪烁着流光。
但没多时,裴野便听见无数道警车轰鸣的声音,他的手攥紧了方向盘,心中有过不妙的预感。很快的,预感实现,整条路被彻底封锁。一辆救护车由长长一列军警用车开道,从远处的街道遥遥行驶过来。
……怎么会临时改道?明明不应该走这条路的。
裴野眼里有着些戾气,拿起手机看了眼,很快就看到了顾也的信息。
[顾也是人:远丞失血过多,原定路线赶不及了]
[顾也是人:观鹤派人封锁开路了]
[顾也是人:你到哪里了]
他倒扣手机,没有回信息,只是再次看向后视镜,却望见温之皎侧头望车窗外,手扶在窗玻璃上。很快的,那长长一列车疾驰路过,红蓝光芒透过车窗,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视线跟着车,像是有些茫然,眼睛圆了一些。
几秒后,她转过头,他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裴野又看见她的眼泪,偏偏她手扶着胸口,眉眼蹙着。她轻声道:“好奇怪……胸口,有点不舒服。像是……发生了不好的事一样,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难受呢?”
话音越来越小,她的眼睛里逐渐湿润,凝视着他时,几颗泪水掉落在她手上。
裴野攥住方向盘,白发下的眼睛垂落,喉结滑动了下。
道路封锁解除,他启动车子,停在了一家药店边。他下了车,进了药店,装模作样地挑了几盒药。走出药店时,却望见温之皎下了车,雨势小了些。
她站在路灯下,没有打伞,也没有戴上帽子,只是望着雨水。水切实地落在她身上,湿润的头发卷曲起来,她脸色愈发苍白,风一吹,便映衬出清减的身材。
可温之皎却笑了下,像是感到新鲜一般,望着一颗颗雨水落在身上,红红的唇弯着。
裴野拎着一袋子药,几乎错觉是高中时代。
漂亮的,不太爱说话的,唇时不时便抿着,总显得很有心事的少女。上课时,在书里藏着小镜子,一下扒拉眼皮,一下捏鼻子,一下又挤着脸。偶尔在镜中对上视线,她便拧着眉头,瞪一眼又迅速移开。
真奇怪,这时的她明明挤眉弄眼,却总要比平时那种忧愁安静的样子生动漂亮。后来,他发现,比挤眉弄眼时更漂亮的时候,居然是生气的时候。
有一天放学时下起了雨,一辆辆私家车驶入校园,裴野刚上车,便望见温之皎从教学楼跑下来。
一辆车停在教学楼附近,佣人举着伞下车,她满脸不情愿,却跟着佣人上了车。没几秒,车门又骤然打开,温之皎扒着车门往外跑,一只手勾着她的腰部,她便一钻就钻出去跑了。
江远丞立刻下车,制服有些凌乱,脖颈上也有几道血痕。他冷着脸,抓着她的手臂说着什么,她更生气了,脸上有了些绯红。
她一转身,弯腰隔着衣服狠狠咬江远丞的手臂。隔着老远,裴野都能看见他惊愕的神情。
但他一动不动,任由她咬。
她自己倒是咬不下去了,张着嘴好一会儿,又气笑了似的推搡他。但这推搡,却已是爱侣的小脾气了。
雨水就这样落在他们身上,江远丞弯着腰,用额头抵她额头,鼻尖磨她的鼻尖,又被她推开。
她踩着水花,一路小跑,从裴野的车前跑过,脸上有着笑。
江远丞不再追她,只是像个不会打伞的傻子一样,慢悠悠踱步跟在她身后。
雨天总是格外偏爱年轻的爱侣,分分合合总是浪漫又青春的,打打闹闹都是快乐又轻松的。
当江远丞路过时,裴野降下了车窗。
“傻子吗,就不觉得冷吗?”
同样的话跨越过不同的时空,传达给了不同的人。他看见温之皎愣住的表情,但很快的,他听见她的反问:“你不是也在雨里吗?”
一瞬间,裴野愕然起来,紧接着他像是刚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又才看见豆大的雨滴落在车顶,树叶上,身上似的。水珠沿着他的白发落到俊美的面容上,他的嘴唇动了下,眼睛凝着温之皎,却突然笑起来了。
他道:“是。”
他又道:“原来确实感觉不到冷。”
裴野将将她塞到车后座,抽出了毛巾披在她头发上搓了搓,他又道:“你淋着雨的时候,为什么笑了?”
温之皎道:“因为很久没有淋雨了,因为有一次雨天烧到了肺炎,他就警惕起来了。后来,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就出不了门。”
她笑了下,看着裴野,认真道:“今天是我这几年来,出的最远的一次门。”
裴野动作僵住,毛巾垂落,挡住了温之皎的脸。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低声道:“他保护欲太强了吧。”
“是啊。”温之皎盯着毛巾上的纹路,嘴唇弯了起来,“被关着的感觉,很讨厌,很绝望,也很难过。虽然习惯了,但偶尔在想,要是能自由一点就好了。不过,我刚刚已经做好决定了,继续订婚吧,因为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了。”
许久,温之皎只能听见车里有些重的呼吸声,接着便是裴野的声音:“也……不是没有,我刚刚收到消息,说远丞似乎受了点伤。不过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订婚宴可能会推迟一阵子。”
他又道:“你还可以再考虑一阵子。”
他最后道:“毕竟,我不知道你一直是这个情况……他居然一直关着你,太不正常了……”
温之皎这一次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
太好了!得救了!
她刚刚就觉得他不对劲,一直没想到问题在哪,直到看到救护车才想起来:他从头到尾都不提江远丞车祸的事!再联系江远丞这几个朋友这么讨厌她的事,她立刻猜到他想私下报复发卖她!
还好她卖惨卖得好,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温之皎轻轻拍自己的胸口,还、还是先去趟医院,掉点猫眼泪吧。到时候爸妈温随也会去,那时再跑也来得及!
她很有决心。
裴野重新回到驾驶座,启动了车子。
车子飞驰在路上,此刻已是四五点了,天空逐渐有了些亮光。那些光与雨落在建筑上,反而让她们蒙上了一层阴影似的。
A市医院高层楼里,急救室的红灯终于暗了下来,医护人员推着江远丞出来。急救室外,乌泱泱的江家人候在外头,见状也跟着车,着急地问来问去。
当江远丞终于被推到高级病房里时,主刀医生终于摘下口罩,露出了一张略显苍老的脸,“头腹有挤压,伤到了大脑,加上失血过多导致部分器官失能。外伤处理过,没有发炎风险,但是……脑损伤导致他很情况非常糟糕。”
医生看向站在人群中间的江琴霜,女人的五官几乎挤在一起,面色越来越白。她低下头,小心道:“现在还在危险期,先观察几天,这几天如果他不能维持住正常体征的话,也没有强烈的求生意识的话,很可能会在生理学上死亡。”
生理学死亡,丧失一切生命特征。
江琴霜的身体颤抖了下,几乎站不稳,而站在她身后的江临琛迅速扶住了他。他脖颈缠着厚厚一层纱布,脸上贴着几个创可贴,如今也垂着眼,没有说话。
江临琛道:“如果度过危险期呢?”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也许能在几个月后能醒来,也许几年,也许醒不来。”
江临琛语气平静地道:“你的意思是,危险期里,他随时会死。但就算度过了危险期,也只能保持植物人的状态?”
“嗯。”医生觉得他说话太直接了,因为江琴霜已经快晕过去了。她顿了下,试图安抚绝望的江琴霜,道:“我个人认为他现在的情况还是比较良好的,这几天你们可以跟他说说话,激发一下他的求生意识。”
医生用手指了指江远丞床边的仪器,道:“他的心率一直偏低,各项指标也表示生命迹象比较薄弱,随时可能会消失。当务之急是度过这几天的危险期。”
医生说完,对着江家人点头致意。
江琴霜勉强保持着体面,上前握住了医生的手,挤着笑,眼泪却先流了出来,“谢谢,真的太麻烦您了张院长。”
“江女士,你这么说就折煞我了。”张院长拍了下她的手,道:“明天还有一场重要的手术,那方面国外的团队比我更擅长,我安排好了,明晚他们会过来做飞刀。”
江琴霜止不住地点头,却已经说不出话了。
张院长拍了下她的肩膀,和一行医护人员离开了。
一时间,整个病房里只剩江家的人,江琴霜看向病床上的江远丞。
江远丞平静地躺着,头发垂落在枕边,本就苍白的皮肤此刻几乎白得发青。一大堆仪器绑在他头上、脖颈上、胸口,手臂上也有许多条长长的输液管。病床前,几台仪器显示屏上是不同的画面,心率只有着小小的波澜。
江琴霜哭了许久,其他的江家亲戚也不断地安抚着江琴霜,说着什么。不远处的显示屏上显示着江远丞父母的画面。他们俩似乎在不同的国家,景色与天气全然不同,可他们却有着某种相同的状态。
江父像是在开会途中,他皱着眉头,问了几句,只是道:“让临琛现在接手国内的事务,琴霜你放下手头的事,远丞在国外那部分你跟进一下。一个月后,家族股东会议重新确定下现有架构,家族信托我来处理。”
他的画面消失。
江母,或者说,那个漂亮的外国女人,她只是用着淡漠的灰色眼珠巡视着众人。随后和身旁的翻译说了几句话,不多时,翻译的声音响起,“我可怜的孩子,主会保护他的,也许我该让他的教父回去一趟,给予他一下祝福。我希望能在他身旁,但我的会议让我抽不开身,麻烦你们照顾他了。”
那翻译说话说得很生硬,配合着她悲伤的表情,却显得十分滑稽。
紧接着,她的画面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