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烟对鬼神之事相当敬畏,不过根源并非是因为鲛人一族信奉静水娘娘,而是历经磨难的几十次回溯。无人与她同行,她只能从高不可攀的神像里找寻一点慰藉,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逢庙就拜。
洛雪烟走向江寒栖,说道:“这么快就生好火了。”
江寒栖拍拍蓬松的干草,说道:“过来烤火。”
洛雪烟坐到干草上,拧干滴水的袖子,把手伸到火堆前,朝外面张望,惆怅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江寒栖回道:“难说,不过雨势变小后就可以穿蓑衣骑马了。”
“不想赶夜路,”洛雪烟用下巴杵着膝盖,看着跃动的火焰,屈起手,“荒郊野岭的容易撞鬼。”
江寒栖笑道:“还在想前天的鬼故事呢?”
他们前日去茶楼喝茶,客人抱怨天气闷热,说书人说自己有个压箱底的故事能降温。吊足了胃口,他打开折扇,绘声绘色地讲了个书生遇艳鬼的故事,营造出了十足的恐怖气氛,凭一己之力把茶楼变成冰窖。
洛雪烟当时听得起劲,晚上才知道害怕,这两天睡觉都抱得很紧。
“嘘——”洛雪烟紧张兮兮地竖起手指,瞪了他一眼,“不准让我回忆起来。”
衣服烤干了,晚饭吃完了,火焰熄灭后手动续燃了,雨还在无情地轰炸着大地。江寒栖冒着雨出去安抚被雷吓到的马,把两匹马往里面赶了赶,重新系紧缰绳,走进庙里,对洛雪烟道:“没事了,我们今晚要在庙里过夜了。”
一道闪划破夜空,树影煞白,像拔地而起的数个修长鬼影。
洛雪烟被吓了一跳,整个人抖了下。
江寒栖带上门,把手上的雨水往衣服上擦了下,牵起她的手,感觉手没平时那么暖了,柔声安慰道:“不怕,有我在呢。”
脑子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书生遇艳鬼的桥段,洛雪烟抓紧他的手,懊悔道:“我前天是一条金鱼就好了。”
江寒栖问道:“为何?”
洛雪烟回道:“这样我出了茶楼就能忘掉鬼故事,既能享受说书,又不会被吓到,一举两得。”
江寒栖好笑道:“我们在庙里,又关了门,恶鬼进不来的。”
江寒栖脱掉湿漉漉的蓑衣。洛雪烟没坐下,等他坐下后才紧挨着坐了下去。惊雷滚滚。那个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还真撞过鬼,在某次回溯里,燃生犀之后看见的。她说道:“我跟你说,我以前还真撞过鬼——唔。”
“好了,”江寒栖抬手捂嘴,直视洛雪烟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警告道,“与鬼有关的事到此打住,再想我就要弹脑瓜崩了。”
风雨交加,荒郊野庙,再让她说下去只怕又会瞎想一夜睡不着觉。
洛雪烟拿开他的手,捏了捏手指,小声道:“知道了。”
洛雪烟虽没失眠,但睡得不太踏实,火灭后没多久就醒了一次。江寒栖生上火,重新把她哄睡,握着千咒闭目养神。
后半夜,雨声消失了,从嚣张到像是要把大地下穿的轰鸣到鸦雀无声不过瞬息之间。耳根子忽的清净下来,江寒栖眼皮动了下,却并未睁眼。
门口突然传来喑哑的吱嘎声,声音又细又长,像断不开的藕丝。
阴风拂面,激起一阵悚然的战栗。
火光摇曳不定。
铃声骤停。
暴雨倾盆。
江寒栖猛地睁眼,面前没有火堆,一片漆黑。他握了下左手,空的。红线顿时从无名指里延伸向身侧,没入虚空中,桃花手链的确在洛雪烟手上,但她人不见了。他惊出一身冷汗,慌乱道:“因因?”
惊雷响。
门被撞开。
还没弄清状况的江寒栖下意识起身。千咒变长,横在身前,目光锁定闯入庙宇的不速之客,看清那人的脸后,眼底里的冰冷转瞬变为震惊。他收起千咒,迎上前,着急道:“你何时出去的?怎么也——”
浑身湿透的洛雪烟穿过他,径直跑向供台。
江寒栖讶异地追了上去,抓她的手:“因因,你要去哪?”
二度落空。
江寒栖错愕地翻过手掌。透过半透明的掌心,一串湿脚印映入眼帘。他难以置信地握了握手,又踩了下地,手和脚都没有实感。他这是怎么了?在做梦?
江寒栖环顾四周。庙没变,不过房梁和墙壁似乎要新一些。水漫地面,那串湿脚印混入了水迹里。他揣着满肚子疑问,找到了躲在供台后的洛雪烟,才发现她穿的是男装。
她原本应该是束着发的,马尾卷曲,一点发饰也没戴,衣服上有血迹。她做出施法的手势,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神色淡漠,像一把闪着冷光的利剑。
江寒栖打量着,不死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唤道:“因因。”
凛冽的清香钻入鼻腔,无端令人胆颤。洛雪烟打了个冷颤,回过头。外面正打着闪,巨大的影子映在发霉的墙壁上,神像的轮廓膨胀成诡异的黑影,神性尽失,鬼气森森。她想起见血的利器能慑鬼,一拢袖子,袖刀滑落到手心。
她紧握住刀把,刀尖冲身边,低声警告道:“我与你无冤无仇,莫要纠缠。”
江寒栖茫然地看着刀。
他成鬼了?
猝不及防的,门被踹开了,一众杀手涌了进来。
洛雪烟无心去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孤魂野鬼,看了眼敌方人数,压低身体。水色凝聚在指尖,呼吸放慢,吐纳似在计时。阴冷的风刮了过去,香气仿若轻纱覆面擦过,她烦躁地蹙起眉,举了下袖刀作威慑,准备对付完杀手再驱鬼,结印收拢铺在地上的陷阱。
水迹变换形态,化为杀气腾腾的尖刺。
电闪雷鸣,鲜血飞溅。
江寒栖准备刀的人都一命呜呼,他站在一圈尸体里,挥起来的千咒不知该落到何处,只能反手别到身后。除了八重海一战,他再没看过洛雪烟打架,都快忘了她为了自保会用八重海底的所有法术。
所以这个因因是回溯时的因因?
水刺忽然疲软,散成毫无攻击力的水。
江寒栖回过神,看到两个幸存者奔向供台,一道法术从后面打了出来,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杀伤力越高的法术越耗灵力。
在蚌壳里修炼出来的弱身板禁不住这么消耗,绵软无力,洛雪烟恨身子不争气,强行动用灵力击杀其中一个,用袖刀挡了下砍来的长刀,翻转手腕一拨卸力,逃向他处。
清香擦肩而过。
洛雪烟正暗骂鬼添乱,忽然听见刀落地的声音,回头看了眼。只见杀手倒地不起,眼睛瞪得老大,脸色发紫。两条腿抽搐了几下,一蹬,人没气了。
雷声大作。
霎时间,庙里只剩她和看不见的厉鬼了。
香气渐近,像勾魂一般。
先前有穷追不舍的杀手在,洛雪烟没精力怕鬼,如今杀手变成一地尸体,鬼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存在。她双手握刀,对着空气挥了几下,大声放狠话给自己壮胆:“你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为何要向我索命?倘若你杀了我,我、我一定会化作比你还凶狠的厉鬼,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洛雪烟倒退往后走,没看路被尸体绊了下。阴风环绕,寒意覆上手臂。她害怕地用刀扎了下去,拉扯的力道小了些,身子又要向后倾。这时,腰被无形之物托了下,她堪堪站稳,香气随之淡去。她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忽然感觉累极了,踉跄了一下,香气又靠近了。
这鬼不会是个热心肠吧?
眼睛无措地转了下,洛雪烟不清楚自己该看向何处,随意对着某个方向伸出手,说道:“不用过来了,我能站住。”
她维持了一会儿叫停的姿势,确认香气没凑上来,认真道:“多谢出手相助。不过人鬼殊途,你还是离我远些吧。”
洛雪烟收起袖刀,插上门闩,在角落里用没被打湿的干草堆出坐垫,坐了下去。她正欲脱衣处理伤口,想起庙里还有一只鬼,嘱咐道:“若你还在,自觉把脸转过去。我要上药了。”
上完药,洛雪烟靠着墙,听着雨声睡了过去。翌日,她是被冻醒的,一睁眼发现自己头歪到一边,悬空着,枕着某个东西,香气扑鼻。她弹了起来,脱口而出:“不是都说了让你别过来吗!”
阴风刮过,香气远去。
洛雪烟摸了摸自己身上,心肝脾胃肾都在。她寻思了会儿,怀疑自己晚上不小心睡倒了,鬼担心她摔到地上才在旁边做了个支撑。她试探道:“你是怕我摔倒才过来的吗?”
等了片刻,她感觉鬼说不了话,补充道:“是的话就刮下阴风。”
紧接着,洛雪烟就因为阴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缩了下身子,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谢、谢谢你。方才我语气不好,对不住了。”
洛雪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被漏进庙里的天光晃了下眼,惊觉鬼不会见光死。她心道,看来是怨气冲天的厉鬼啊,不过心肠蛮好的。她啃干粮垫了下肚子,准备去前面的镇子买马。手放在门闩上,她犹豫了下,还是回头道了个别:“我走了,再见。”
她本想对鬼说等有机会找个法师超度它,又觉得随便立约或许会惹上麻烦,最后只说了客气而疏离的一句话。
洛雪烟推开门,迎着明媚的天光走出野庙,生出一丝不舍。她前几次回溯有过同伴。同伴不同,死亡节点也不一样。久而久之,疑心病就重了起来。会有妖倒霉到结交的朋友都是背叛者吗?
她不清楚答案,但也不敢再去给予信任,对好意总是抱着疑心。
但孤魂野鬼的好意出乎意料的可信。
洛雪烟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踏上路途。她一个妖也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
时值盛夏,酷热难耐。洛雪烟一个在海里生活的鲛人受不了长时间暴晒,走完一大半后不得已在树荫下歇息。她喝了口水,用手给自己扇风,嘟囔道:“好热,怎么一丝风也没有?”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鸡皮疙瘩照起不误。
洛雪烟惊异道:“你还在?!”
阴风消失了。
洛雪烟又道:“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再多来点风。”
阴风又来了。
洛雪烟惬意地舒了口气,说道:“我要去前面的镇子,你确定要跟着我吗?”
她见地上有一片树叶,指了指,说道:“是的话就把这片树叶吹起来。”
树叶飞了起来,洛雪烟开始了与鬼同行的日子。她买马,给鬼烧纸马;她吃饭,给鬼留碗筷;她搞钱,给鬼烧纸钱;她拜神,给鬼求超度。神没少求,鬼却迟迟不转世,成了看不见的小跟班。
洛雪烟干架时鬼会帮忙索命,打得比她还快。她有时会为鬼担心:“你这样杀人会不会怨念更深啊?”
鬼说不了话,只会用阴风玩她的发尾。
一妖一鬼结伴多时,洛雪烟无意中得知燃生犀可见鬼,但有的鬼因死相凄惨不愿被人看见,一被看到便会失去理智。她实在太好奇鬼的模样了,背着鬼偷偷弄了一小块生犀香,借着对镜梳头的机会点燃了生犀香。
洛雪烟知道鬼就在身后,漫不经心地顺开头发,往镜子里一瞧。
冷白面,艳色唇,长发垂顺如招魂幡。
竟是一只艳鬼。
黑白分明的眼抬了起来,洛雪烟凑近镜子假意看眼睑,避开目光,熄灭了即将燃尽的生犀香。
日子惊心动魄地过着。渐渐地,香气愈发淡了,阴风也不似当初那般强劲,好不容易有了可信朋友的洛雪烟越来越慌,每天都会向鬼确认好几次它的存在。
鬼一天天虚弱下去,很快,阴风轻不可察。
又被迫寄宿天地。
洛雪烟觉得树没有鬼舒服,靠在鬼身上,向它剖白连自己都受不了的疑心病。睡着前,她说道:“我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你了,你要是离开,不要瞒着我。”
隔日,天光微亮,洛雪烟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树干上。脸上有湿意,她惊讶自己冷漠到这个份上还能流出眼泪,自嘲地笑了下,擦掉那滴泪,站起来,拍拍灰尘,背着包袱走向马。
江寒栖惊醒,看到一张放大的脸,怔了下,摸了下雪白的小脸。
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