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孩子锦衣玉食长大,个头蹿得很高,都快到六公主肩头,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是能看得出小时候的容貌。
六公主想起那个在她怀里被她一逗就咯咯笑的奶娃娃,眼泪刷一下顺着脸颊滚落。
她偏头抹掉眼泪,将男孩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扒下去,“你既然更喜欢你祖母,你祖母对你也很好,那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你祖母吧。”
说罢,狠心转身,快步走了。
可再怎么狠心,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又亲手抱到三岁的孩子,她怎会舍得。
可即便,她再伤心,她再难过,她还是那么决绝地走了。
如果书佑只有四五岁,哪怕五六岁,她都要把他带走。
可他九岁了啊,那么大了,什么都懂了。
这些年她尝试过无数次,想和他亲近,可他就是那般不给她机会,她知道,她已经带不亲了。
这个儿子,是他先不要她的,她也没有办法。
六公主去书房写了和离书,签下自己的姓名,盖上印章,让身边丫鬟送了一份给滕屹,随后也不等他签回来,便离开公主府,回了皇宫。
到了贤妃宫里,六公主扑在贤妃怀里,放声痛哭:“娘,我没有家了。”
贤妃抱着女儿,摸着她的头,跟着她一起流泪,“傻孩子,你还有娘,还有你皇后姨母,还有你哥哥,你弟弟,还有你父皇,咱们一大家子人都在呢。”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好一阵,贤妃先收住哭声,劝慰道:“父母和子女之间,也要讲究缘分的,你将书佑带到这个世上,也曾全心全意爱过他几年,如今你们母子之间的缘分尽了,放手就放手吧。”
六公主哭过之后,心里仍旧没有任何轻快,但不想让贤妃担心,便擦了擦眼泪,随即说:“娘,我的事,还是别跟我八哥说吧,免得影响他在外剿匪。”
贤妃想到自家那个护弟弟妹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莽儿子,点头道:“好,既然你和滕家断了关系,老八那里不说就不说吧,但十四肯定是要找滕家人出口恶气的,这事你别管。”
六公主像小时候那样躺在贤妃腿上,乖巧点头:“好,就让十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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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屹手里捏着和离书,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再看一眼一旁红着眼眶的儿子,满眼灰败,枯站了良久,起身往外走。
腾书佑急忙跟上去,拽住腾屹的袖子:“爹,你也不要我了吗?”
滕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儿子:“我要去找你祖父祖母,你可要跟着去?”
相对于总是严肃的父亲,滕书佑更喜欢凡事都纵着他的祖父祖母,忙点头:“好。”
可点头过后,又想起滕屹方才说的话,脚步迟疑了,他们在谋划杀了自己娘亲,那他们还是自己的祖父祖母吗?
可怎么会呢?他们没有理由那样做啊,更何况,娘亲是公主,他们怎么敢呢。
腾书佑内心纠结,仍旧觉得父亲说的事,不是一向慈祥的祖父祖母会做出来的。
见他不走,滕屹不再管他,转身就走,滕书佑再不敢磨蹭,忙追上去。
父子俩回到滕家老宅,进屋之后,滕老太太打量父子俩身后,没见到六公主的人,板起了脸:“我就说,一回到京城定然要摆起公主的谱来。”
滕屹看着面前的父母,觉得他们如此陌生。他们怎么就狠心到那个地步,将他们的儿媳,他们儿子的妻子,他们孙儿的亲生母亲,活生生捂死了?
他很想上前质问,问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问问他们可有把他这个儿子放在眼里,在动手杀人的时候,可有想过他这个儿子。
可皇后警告过他,不能把阿桶的事情说出去,不然陛下会重重责罚。所以他不能。
滕家老两口见儿子就那么站在门口,满眼复杂地看着他们,两人都是一愣,齐声问:“这是怎么了?”
滕书佑站在父亲身边,哽咽着道:“祖母,我娘回宫去了。”
他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母亲,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问,问了,这个家就没了,所以他愣是没敢问。
滕老太太嗤了一声:“回宫就回宫去,祖母在呢。”
滕屹:“阿蓉同我和离了。”
滕老太太脸色一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滕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公主同我和离了,佑儿她也不要了。”
滕老太太脸色大变:“怎么会?”
滕守礼面色也是一变,腾地一下站起来:“好好的,到底发生何事,公主为什么要和离,可是阿屹你哪里惹了公主生气?”
看着一脸无辜的父母,滕屹沉默片刻,突然哈哈哈笑了,笑得眼泪都飞出来,笑得弯下腰去,站都站不直。
腾书佑从来没见滕屹这样过,吓得脸色青白,带着哭腔喊了两声爹,伸手想去扶滕屹,却被他一把推开,滕书佑踉跄几步撞到墙上,再不敢上前,手足无措地看着那笑得几近癫狂的人。
许久,滕屹才停下来,已经笑得脱力,扶着一旁的门框,才堪堪站稳。
他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两人,脸上笑意渐渐消失,目光变得阴沉,一字一顿:“我要和滕家,断绝关系。”
第94章
滕守礼登时火冒三丈, 一拍桌子:“孽障,你发什么疯,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滕屹:“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放心,滕家原本的家业我一毫一厘都不会带走, 我自己创下的,我也不要, 就算偿还你们这一世的养育之恩了。”
说罢,看向目瞪口呆的滕书佑:“你是跟着你祖父祖母,还是跟着我?”
滕书佑满眼焦急和恐惧, 看了看滕守礼和滕老太太黄氏, 又看了看滕屹,一时左右为难,难以决定。
滕屹也不强求:“那好,你就跟着他们吧。”说罢,转身就走, 丝毫没有留恋。
同一天之内,先被母亲放弃,后被父亲抛弃, 男孩的世界塌了,急得大哭着去追:“爹爹,爹爹, 我跟你。”
黄氏方才就看见孙子脸上两个巴掌印, 可还没来得及问, 就被儿子那大逆不道的话给惊得呆住,此刻见亲手带大的孙子哭得撕心裂肺,她心疼得不行, 忙上前拉住他哄:“佑儿不哭,祖母在呢。”
滕书佑却不肯再像以前那样让她亲近,猛地一把推开她,满眼怨愤:“都怪你,我娘和我爹才不要我的。”
黄氏被滕书佑眼中的恨意惊得呆住,捂着心口,一脸受伤:“佑儿,你怎么能这样对待祖母?”
可男孩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转身就往外跑,去追滕屹:“爹爹,等等我。”
滕屹两手空空,脚步匆匆。
滕书佑追到大门口的时候,滕屹已经翻身上马,男孩冲过去抱住他的腿,哭着哀求:“爹爹,我跟你走,你别不要我。”
看着哭得眼泪鼻涕一把的儿子,滕屹也忍不住泪目,却没有轻易松口,而是认真地同他说:“你要想好,你跟着你祖父祖母,你的日子和以往不会有太大差别,他们还会对你更好。”
“可若你跟着我,从今往后,指不定要过上吃糠咽菜的苦日子。”
滕书佑抱紧他的腿,拼命点头:“我吃糠咽菜,我吃糠咽菜。”
滕屹打量男孩几眼,深深叹了口气,手上用力,将他扯到马上,打马离去。
待滕守礼和黄氏追出门来,只看到父子俩离去的背影,两人心中顿觉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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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泉弯腰,把胭脂盒轻轻放在枕头下,刚想收手,那姑娘就翻了个身,由面朝上改为侧躺,身子还往前拱了拱,头刚好隔着枕头,压住他的手。
虽然隔着一个枕头,可梁泉却仿佛清晰感觉到那吹弹可破的面颊贴在了他的手掌上,柔软,细腻。
他心头突突一阵狂跳,手立马停住,不敢再动,敛气屏息静静看着那姑娘,大气不敢喘一下。
那姑娘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要醒。
做贼心虚,梁泉生怕那姑娘睁开眼睛看见他,赶紧跪在床边,把头深深埋下去,一眼瞧见自己手臂还在床上搁着,顿觉不行,神情慌乱四下里看了一圈,没有找到脱身之法,随即抓住姑娘盖着的被子,扯开一角,整个大脑袋钻了进去,顺便将自己那条手臂遮上。
猝不及防的,黑漆漆的被子里传来一阵淡淡的香气,熏得他头脑一阵阵发晕,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就那么的,撅着屁股,跪在床边,脑袋缩在被子里,呼吸艰难地,静静等着。
等啊等,等了好一阵子,那姑娘毫无动静。
他这才放下心来,慢慢把脑袋从被子里拿出来。
果然,那姑娘正安安静静酣睡着。
那一瞬,他松了一口气,可同时,心底竟然涌上一抹莫名的失望,甚至有一股冲动把她摇醒,吓她一吓。
可他不敢。
于是,把手臂从枕头下慢慢拿出来,轻轻给她把被子掖好,掖着掖着,微微发颤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朝那张憨态可掬的睡颜伸过去,眼看着就要碰到,另一只手猛地伸出,把自己那只手给拽回去。
他黑着脸,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窗边走。
刚走到床边,抬起一条腿跨上窗台,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满是惊慌的女子低呼:“谁?”
梁泉脚脖子一崴,从窗台上掉下来,啪叽一下跌坐在地。
那娇俏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梁、梁大人?”
梁泉一言不发,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四肢并用,十分笨拙地爬出窗户。
到了窗外,脚尖点地,一个纵身就想跃上屋檐。
可也不知怎么的,没了往日的利落,踉踉跄跄,连着跃了两三下才跃上去,随后几个起落,仓仓皇皇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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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待承武帝用过早膳,梁泉过去复命,躬身拱手,恭敬道:“陛下。”
承武帝笑着打量他:“怎么,和你师父抵足长聊,彻夜未眠?”
梁泉一头雾水:“陛下何出此言?”
承武帝伸手指了指他的黑眼圈:“那你这是半夜偷炭去了?”
“半夜偷”三个字,惊得梁泉心头一跳,忙摇头:“没啊。”
承武帝觉得好笑:“没就没,你心虚什么。”
梁泉再次摇头:“臣可没心虚,是陛下您想岔了。”
承武帝冷哼一声,懒得戳穿他的谎言,接着问:“你师父怎样?”
一听话题转移,梁泉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可硬朗着呢,还能跟臣抢鸡腿呢,臣愣是没抢过他,让他抢去一只,还把我那只也咬了一口。”
承武帝斜他一眼:“朕就不明白了,你们师徒两个,怎么每回吃鸡都要抢鸡腿,就不能多买一只鸡?”
梁泉笑了:“不能,抢着吃才香。”
承武帝也跟着笑了,随即又问:“你这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成个家了,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看上的姑娘?”
梁泉不知道这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红:“没有。”
承武帝望着他耳朵,心中怀疑,苦口婆心地叮嘱:“若是瞧上哪个姑娘,就把人家姑娘明媒正娶迎回府里,可千万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馋肉了,抄把刀就去把鸡给剁了,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