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芙娅同意尝试一场又一场的人造义体改造手术，但笔记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她内心的恐惧，正如莉娜·布雷格等人对她的担忧，她的内心深处也在担忧自己最终会变成一台冷漠的人造机器。

　　因而芙娅需要四先贤的存在，这是芙娅对抗命运的另一种手段，也只有四先贤才能够随时随地提醒自己关于过去的回忆。

　　所以当芙娅当着褚苒的面撕毁那四张画像时，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褚苒断定这只是对方的障眼法。

　　一时间，芙娅神色难辨，语调沉沉：“是我轻敌了，你远比我想象的聪明。”

　　“藏拙这种办法，谁都会。”褚苒不在意道。

　　“他们的意识仍旧保存在画像之中，只是尚未苏醒。”芙娅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落败，说出了真相。

　　“你说的并不完全是谎话，我是你曾经分离的一缕意识，也是最适合你的容器。但只有我的存在无法完成你的转生仪式，你还需要伊娃充当你的骨架，烃水晶当做你的能源。”褚苒认真道。

　　这些也是她渐渐反应过来的事情。

　　卢西恩和拉塔斯克教授并没有说错，他们曾经向她提到过奇迹“机甲”的组装，后来褚苒认为这是由于他们不了解芙娅和四先贤的真正意图，导致词语的误用。

　　但对于全身都已经义体化的芙娅来讲，她的复生和组装一台机甲的步骤本质上并无区别，她需要合适的动力能源，骨架和容器。

　　这时，地板突然晃动了一下，远处传来隐隐的轰鸣声。

　　褚苒看向远方的“虚空”，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现在看来，变故才是时间最大的敌人，你们已经做了十分充分的准备，但终归还是有所欠缺——”

　　又一道轰鸣声响起，褚苒辨认出，这是机甲重型武器战斗的声音。

　　芙娅脸色阴郁，她并不是愚笨之人，明白褚苒已经看穿了她的计划，她神色阴郁：“你是怎么找到密室所在地点的？”

　　“你是想说，明明你已经派人监视了我的一举一动，从我在地下矿井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没有逃脱你的掌控，又怎么会出现任务失败的状况，对面？”褚苒摘掉耳畔佩戴的伊娃，朝芙娅晃了晃，“因为它，随时都在向你们发送我的坐标，直到进入这里的前一秒，它还在工作。”

　　褚苒手中的伊娃，并不是什么穿越系统，而是一个被芙娅植入“容器”程序的终端设备。伊娃通过不断发布任务，播报褚苒结晶化进度的形式，倒逼褚苒采取行动，一步步探索自己结晶化的秘密，参加高校联合演习……甚至就连在联盟遗迹内发现芙娅和四先贤画像，也都在伊娃的监视之下。

　　在意识到伊娃的反常后，褚苒原本有些诧异于芙娅和四先贤的设计，因为她和芙娅等人间隔着数百年的时间。芙娅等人相继离世时，伊娃尚且停留在初代架构的想法之中，还没有经历两次科技革命。

　　不过随后褚苒反应过来，芙娅在四先贤的协助下提出了伊娃的架构模型，后世研发的两代超级人工智能，都是在芙娅提出的模型基础之上建立的。

　　如果芙娅想要筹谋关于奇迹计划，那么只有在伊娃的初始架构内植入关于“奇迹”的设想，这个计划才能在不断更新的技术叠代中得以保存。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伊娃才能在遇到最合适的“容器”时被激活。

　　芙娅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的。”

　　受限于意识的桎梏，她无法离开寄生的画框内，因而对于现实世界发生的许多事情，她缺失足够的信息量。

　　褚苒点了点手中的伊娃：“这自然是从发现你们的存在开始。”

　　——

　　时间倒回一周前。

　　褚苒并未彻底隐匿自己的踪迹，她专程找前往虞莲的店铺，找虞莲要了一块足以屏蔽伊娃信号的游金材料，紧紧缠绕在自己的伊娃外壳之上。

　　“你真的要这么做？”虞雪也在虞莲的店铺内，看着褚苒动手屏蔽伊娃的信号。

　　“当然。”褚苒手上动作不停，直到确保伊娃被牢牢包裹了两层才停下。

　　“作为超级人工智能，伊娃是非常有用的工具。”虞雪说道。

　　褚苒看了一眼虞雪，片刻后说道：“我的伊娃有些问题。”

　　“那也没必要屏蔽它的信号。”虞雪指了指自己佩戴的伊娃，“它拥有感情，也会不开心的。”

　　虞莲在旁边笑道：“一个工具罢了，何必这么认真。”

　　虞雪收回视线，不再多言。

　　褚苒倒是点头道：“莲姐说的是，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在伊娃的信号被彻底屏蔽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褚苒将其放置在虞莲的店铺，只身一人去了趟上城。

　　通过布雷格家族的密探，褚苒见到了塞西莉亚·布雷格。

　　“我要你注意双城议会的动向，如果他们有任何试图针对我的意图，需要你及时派人牵制住他们的力量。”褚苒说道。

　　“年轻人，为什么你会找到我？”塞西莉亚·布雷格浅褐色的眼眸盯着褚苒，神色有一丝探究。

　　“因为塞西莉亚带领的布雷格家族，从来不会亏本的买卖，不是吗？”褚苒笃定道，“我会同你置换足够的机甲资源，保证不会让你做亏本的生意。”

　　“你果然很了解我。”塞西莉亚·布雷格轻笑出声，“我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但我并不在乎——我只需要确保，你能够开出足够优渥的筹码，令布雷格家族效力。”

　　关于四先贤的传说，塞西莉亚·布雷格了解一些家族流传已久的秘闻。但那些已经逝去之人的意愿，即使是她的先辈，也无法影响她的意志。更何况，她认为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从来不需要假借他人之手。

　　“那是自然，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褚苒朝塞西莉亚·布雷格伸出手，双方达成合作协议。

　　在这之后，褚苒又前往上城大学，和卢西恩教授谈话——由于之前暗网的经历，卢西恩对褚苒总是有一种崇敬之情，几乎不需要褚苒多说，他就已经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承诺自己能够稳住研究院的势力。

　　即使他的能力不够，他的师父拉塔斯克是当下研究院的负责人，也会看在他们师徒情谊的份上努力捞他一把。

　　得到卢西恩并不算靠谱的承诺后，褚苒又分别去见了在上城生活的菲奥娜和郁无为，以及底城的伙伴红玉、海灵和茉莉等人。

　　她需要他们的协助，尽可能减少来自双城世家的干扰。其中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褚苒告知了郁无为自己的临时住处。

　　做完这一切的褚苒，再次回到虞莲的维修店铺，取回关机的伊娃，前往自己的出租屋。

　　再这之后，就是褚苒意外入梦，知晓芙娅和四先贤的计划，紧接着郁无为带着变异的画像匆匆赶到……

　　褚苒无法确保这些环节是否能够真的拦截住芙娅和四先贤安排在暗处的势力。但她已经尽自己所能，尽可能去抵抗自己既定的命运。

　　她身上或许有一些讨人厌的缺点，也或许有一些值得称赞的优点，但她就是她，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从来不是某人的附庸，更不是某人能够操纵的分身。

　　褚苒竭尽全力，只为危机重重的前路争取一线生机。

　　在聆听完褚苒的叙述后，芙娅难得沉默了半晌，她看向褚苒，缓缓道：“我认可你的努力。你应当庆幸，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你一样，拥有可靠的伙伴。”

　　“即使到现在，你也依旧认为，我只是你的一个容器吗？”褚苒问道。

　　“楚然，你的名字是叫楚然对吗？”芙娅第一次正视眼前的对手，她收起高高在上的姿态，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与褚苒沟通。

　　“是褚苒。”褚苒纠正道。

　　“褚苒——”芙娅看向远方的虚无，“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也根本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我赋予了你生命。”

　　“但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褚苒肯定道。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芙娅看着褚苒，突然笑了。

　　“当然。”褚苒皱了皱眉，“我们的经历、观念和性格完全不同，任谁也不会混淆，难道不是这样吗？”

　　“或许吧。”芙娅神色懒散，“当初意识分离的技术并不成熟，这是一种精神力开发时的衍生技术。如果不是我面临结晶化的困境，也不会轻易尝试具备如此高风险的技术。”

　　“这之后呢？为什么没有人再研发这项技术？”褚苒忍不住追问道。

　　芙娅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褚苒。

　　褚苒随即反应过来，这项技术本来就是四先贤为了应对芙娅的病症秘密研发的一种技术。自从五人相继离世后，这项技术自然也被叫停。

　　“好吧，我知道了。”褚苒摸了摸鼻子。

　　地板传来的震动感越来越明显，眼前的幻境已经维持不住虚无的空间。

　　又是一声沉闷的爆破声，褚苒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狭小的维修室中。

　　脚边放置的，正是芙娅和四先贤的画像。

　　芙娅的眼睛果然已经全部睁开。

　　但令人诧异的是，画像中她的眼睛居然不是一双金属义眼，反而是一双黑色的眼眸。

　　她正注视着褚苒。

　　褚苒对上她的视线，看着那双与自己高度相似的眼睛，不由得一阵恍惚。

　　“我已经输了。恭喜你，赢下了自己的命运。”芙娅说道。

　　“你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吗？”褚苒有些不可置信，以她对芙娅的了解，芙娅在追求永生方面呈现出惊人的勇气，现在却轻易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其实在很久之前，身体全部更换成人造义体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这是命运对我的诅咒，我注定无法逃离这样的命运。”芙娅低声道，“只是我不愿意就此放弃，一次又一次，想要挣脱命运既定的轨迹。”

　　“你的尝试，并非没有意义。”即使褚苒并不欣赏芙娅的一些行为和决策，但她不得不承认，仅是研发烃水晶和伊娃构架这两个贡献，足以让芙娅被评为机甲领域的天纵之才。

　　“你是说烃水晶和伊娃吗？”芙娅似乎看穿了褚苒内心的想法，只是道，“有时候我会不自觉猜测，我的结晶化症状，是否正是因为我不顾阻拦开发了烃水晶，导致那些骸壳人在死后对我灵魂刻下了难以磨灭的诅咒——”

　　褚苒犹豫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可以说芙娅带领双城地区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但骸壳人一族却十分无辜，沦落成为双城地区发展的牺牲品。

　　“但我并不后悔，反而庆幸如果这就是研发烃水晶需要面临的诅咒，那么只有我一人承担也总比所有人承担要好。”芙娅陷入对往事的回忆，“至于伊娃，它的智能程度时常令我感到陌生，它已经不再是我当初设计时的模样。”

　　“伊娃经过数次叠代，算力早就不同以往——”褚苒说道。

　　“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也无所谓了。”芙娅看向褚苒，“你还在等什么？”

　　“什么？”褚苒下意识问道。

　　“用不了半个小时，这道密室的大门就会被他们从外部击碎。”芙娅说道，“我要等的人没有出现，那么胜利属于你们。——请你及时销毁掉我和其他人的画像。”

　　“销毁？”褚苒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的，你没有听错。我有自己的尊严与骄傲，我不愿面对落败的结果，请你及时销毁掉我的画像。”芙娅闭上了眼睛，“自从我苏醒的那一刻，画像的自我保护便消失了，它们现在只是一幅幅再普通不过的画像。而点燃它们的燧石，就放在你右手旁的抽屉里——”

　　褚苒下意识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发现右侧居然真的有一个敞开的抽屉，里面放着点火用的燧石和引纸。

　　在芙娅的催促下，褚苒拿起燧石。

　　火焰“噌”一下冒了出来。

　　在这样的时刻，褚苒的情绪十分复杂。

　　费劲心力对抗的敌人，居然就以这样的方式轻飘飘消失，简直令人扼腕。

　　但就在褚苒犹豫的时刻，变故横生！

　　地板再次传来震动之感，芙娅猛得睁开眼睛，用头颅直直撞向褚苒的小腿，随后张嘴用力咬住褚苒裸露在外的皮肤。

　　褚苒一时不察，下意识跪倒在地，原本收入口袋中的伊娃也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地上。

　　还不等褚苒反应过来，芙娅已经接住了褚苒的伊娃。

　　“即使没有容器，只要拥有骨架，我就能够重新寄生在伊娃的数据库之中！”芙娅大喊道。

　　与此同时，画像中的芙娅头颅发生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她的头发渐渐变成一缕一缕的黑色细丝，仿佛会游动的蛇类，试图钻入伊娃的设备小孔之中。

　　褚苒被眼前这一幕变故惊呆了，她就知道，芙娅不会就这样轻易认输！

　　褚苒这次没有犹豫，立马用燧石点燃引纸，抛向地板上的画像。

　　火焰熊熊燃烧起来，沉睡的四先贤画像很快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