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娅，或许你应该告诉其他人，你的身体状况在不断恶化。”莉娜·布雷格褐色的眼眸满是担忧，“他们是你的下属，但也是你的朋友——尤其是艾德里安。”

　　芙娅垂下眼睫，声音平静：“莉娜，我选择你，是因为我相信布雷格家族守护秘密的决心。”

　　“……芙娅，你变了许多。”莉娜·布雷格说道。

　　“又有谁会一成不变呢？”芙娅淡声道，“不止是我，你也在变，我们都不是过去的自己。我现在只希望我们的'奇迹'计划能够顺利推进。”

　　“芙娅，即使拥有再高的成功率，它也注定会有失败的风险。”莉娜·布雷格看向芙娅的手臂，“我并不赞同你进行关键部位的替换手术，你的身体状况现在已经足够糟糕。”

　　“莉娜，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芙娅叹息道，“如果能够获得永生，战胜命运的诅咒，我们必将拥抱更广阔的天地。”

　　“可是——”莉娜·布雷格还想再说，但被芙娅挥手打断。

　　“莉娜，你该出去了。”

　　等到会议室再度恢复安静，芙娅拿出一卷羊皮纸——褚苒立马认出，这卷羊皮纸就是遗留在联盟遗迹内的手札！

　　只是联盟遗迹留存的手札，明显要比芙娅手中这卷羊皮纸要薄上许多，并不完整。

　　芙娅提笔记录自己的想法。

　　“我在不断寻找对抗结晶化的方式——我将其中成功概率最大的方案命名为'奇迹'，它的寓意很好。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我们心中的美好愿景。所以，我不得不尝试其他的备选方案。”

　　“莉娜是一位很可靠的朋友。她拥有着并不逊色于我的才干与智慧，我们之间只需要一个眼神，她便能明白我的许多想法，我很高兴这样一位得力干将能够成为我的下属。只是莉娜与我不同，她的缺点在于总是对未知怀有恐惧，不敢征服未知。”

　　“为了对抗结晶化的进度，我的四肢已经替换成人造义体。对于一名机甲设计师来说，更换人造义体的坏处是显而易见的，我失去了一部分对于精神力的感知能力。但每当我想到这样的做法能够延缓结晶化的进度，这样的遗憾也不再是遗憾，而是成功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每当我拆卸掉身体原本的器官时，我早已将自我意识分割出对应的一部分，这部分自我意识将送入特定的容器内进行轮回叠代。而赫克托是一位出色的机甲设计师，我相信他会为找到合适的容器。”

　　芙娅最终落笔于此，合上了笔记。

　　但随即，芙娅又打开笔记，在羊皮纸上补充了一段话。

　　“每一次义体改造手术之后，我能够察觉到自己变得更加理智，分析问题的角度也更加客观，几乎完全摒弃了个人的好恶倾向。——这样的变化令我十分诧异，或许我会成为一位更加高效的领导者。”

　　“但与此同时，我对一些事的处理也变得更加冷漠和极端。譬如在面对莉娜他们时，我失去了过去的耐心。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我的亲信，我也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但在我眼中，他们就像是一个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属，只需要完成我布置的任务即可。”

　　“在明天的心脏替换手术之后，我难得产生了不确定的念头：我的身体内还会留存多少自我意识？这些自我意识又具备多少人性的部分？这次分离出来的自我意识，最终又会进入怎样的容器内完成叠代轮回的任务呢？”

　　“这些想法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并不畏惧他人或失望或愤怒的眼神，我也不在乎他人的想法。”

　　“我只是感到疑惑，在这样为了研究不断前进的道路上，现在的我，还是原本那个我吗？”

第111章

　　在心脏也因为结晶化的症状而被置换成填充烃水晶物质的人工义体后,芙娅似乎彻底变成了一台冷漠无情的“机器”。

　　她全力推进既定的研究计划，包括烃水晶的研发，奇迹项目,初代伊娃……

　　除此之外，作为被上城议会授予荣誉的公爵大人,芙娅也会参与上城日常事务的管理。

　　为了追求效率,芙娅放弃昔日谈判桌上灵活的手段，转而采用最直接的管理方法。

　　因此，芙娅不止一次和四先贤的成员爆发争吵。

　　“那是一处不断散溢毒气的地下矿井，不是研究院可控变量的实验室！如果我们放任不管，会引起严重的后果！”赫克托的大胡子随着他情绪的起伏不断耸动。

　　“根据勘探员的研究报告,那处地下矿井坐落于地壳的活动边缘。如果继续开采活动,易燃气体可能会引发地壳层的坍塌事故——”莉娜·布雷格严肃道。

　　“那又如何？”芙娅不甚在意道。

　　“芙娅，这处地下矿井是上城目前投产规模最大的矿井之一，如果发生爆炸坍塌事故,可能会影响到我们上城的经济发展。”索菲亚说道。

　　“请叫我芙娅公爵，谢谢——”芙娅纠正道，“对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做出答复,你们不需要再讨论这件事。”

　　“我们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你不合理的决策。继续放任矿井开发,即使现在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但如果一百年后真的发生爆炸事故，又应该怎么办呢？”莉娜·布雷格摊手道。

　　“如果我们的纳税人没有养出一群蠢货的话，我相信一百年后的人们自然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芙娅冷淡道，“至少现在，这处矿井能够为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这是爆炸！是爆炸！不是过家家！”赫克托大声道。

　　“赫克托先生,我听得非常清楚，理解能力也没有任何问题，您不必一再强调。”芙娅抬起手臂，抚摸自己更换的金属耳蜗。

　　“芙娅，你变了！”赫克托不满道。

　　“这句话你已经重复了六遍，现在是第七遍。”芙娅说道。

　　“你知道吗？我们对你最近的决策都很失望！”赫克托说道。

　　“我尊重你们的想法，但请不要耽误你们手头的工作。”芙娅游刃有余道，“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赫克托气愤极了，但又对于芙娅的变化无可奈何。

　　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芙娅的转变来自于一场又一场的人造义体改装手术。

　　但这是为了抵抗结晶化，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如果不进行手术，芙娅身体大部分器官都会出现结晶化的症状。

　　于是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难道只能让她继续这样决策吗？根本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只追求所谓的效率和利益，简直是一台冷冰冰的发条机器！”赫克托气愤道。

　　“芙娅的情况在上城也是第一例，如果当初我知道人工义体改造手术的后遗症会是这样，我一定持反对意见。”莉娜·布雷格难得有些懊恼道。

　　“虽然我认同你们的观点，但我有必要纠正一点，芙娅公爵现在的决策只是牺牲了少部分人的利益，她为了上城发展的初心并没有任何改变。”艾德里安说道。

　　赫克托和莉娜·布雷格一同看向艾德里安，神色复杂。

　　“好了，芙娅不做义体改造手术的后果，我们比其他人都要清楚，她也有自己的理由。”索菲亚安慰道，“与其寄希望于芙娅改变自己性格的固执，不如我们尽快推进奇迹计划，找到对抗结晶化的方法。”

　　没有比他们更清楚芙娅身体状况的人，现在芙娅全身上下，只有大脑器官没有被替换成人工义体装置。但人工义体只是延缓结晶化的速度，那种透明结晶仍旧在芙娅体内，并未根除。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尽快找到战胜这种病症的方法。

　　“我只希望，她不会越来越糊涂，利用公爵的身份做出一些愚蠢的决定。”赫克托生硬道。

　　“艾德里安会拦住她的。”莉娜·布雷格语调讥诮，“是吧？上城最优秀的机甲单兵，芙娅专属的护卫骑士。”

　　艾德里安垂下眼，谦卑道：“我会尽我所能，保护芙娅公爵和上城子民。”

　　但所有人都没预料到，意外来到如此突然——

　　这天下午，芙娅坚持推进一项关于烃水晶应用于矿井小型机械装置的研究。

　　为了获取可靠的研究数据，数以万计的矿井工人必须佩戴没有任何防护的开采设备，前往地下矿井深处，进行勘探工作。

　　艾德里安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在和芙娅的争论过程中，芙娅直接砍断了艾德里安的手臂。

　　看到暗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像是精密运转的齿轮出现卡顿，芙娅愣了一瞬。

　　“你本可以躲开的。”芙娅提着剑柄，迅速做出判断。

　　艾德里安是上城最优秀的机甲单兵之一，只要他愿意反抗，芙娅根本伤不到他。

　　“是的。”艾德里安捂住流血的手臂，半跪在地上。

　　外面闻声而来的仆人目睹到眼前如此血腥的一幕，不自觉发出尖叫。

　　而后医生匆匆上前，对艾德里安的伤口进行简单包扎后，将人带了下去。

　　这场意外打乱了芙娅的节奏。她丢掉锋利的长剑，靠在细密绒毛制成的座椅上，难得没有继续投入工作，而是陷入一阵沉默。

　　或许是鲜血刺激了芙娅的思考能力，又或许是相比于其他先贤，艾德里安总是更加令她在意。

　　芙娅不明白，艾德里安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于一名顶尖的机甲单兵来说，失去一条手臂，不亚于失去半条性命。更何况，艾德里安并不是在战场上受伤，而是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激怒她，并为此付出代价。

　　如此耻辱的负伤，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芙娅难以理解艾德里安的动机。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城的发展，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她会面对无数非议和不解，但最终受益方仍旧是上城的子民，她根本没有任何错误。

　　芙娅敲了敲桌面，心中莫名萦绕着一种哀伤的情愫。

　　这时，索菲亚的声音唤回芙娅的思绪：“芙娅公爵，手术已经安排好了，定在明天上午。”

　　“嗯。”芙娅按了按眉心，驱散了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

　　“艾德里安——”索菲亚神色有些犹豫，她在来时路上听闻了艾德里安的遭遇。

　　芙娅抬眼看向索菲亚。

　　相较于脾气古怪的赫克托，固执己见的莉娜·布雷格，以及沉默寡言的艾德里安，索菲亚是四先贤中性格最为温柔的人。她总是多愁善感，厌恶与人发生冲突，但凭借对于机甲美学的设计天赋被芙娅招揽至名下。

　　在四人当中，芙娅最不欣赏的便是索菲亚满腔柔情的性格，但此时此刻，芙娅看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眸，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索菲亚，我不明白，艾德里安为什么要那样做？以他的实力，根本不会受伤。”

　　索菲亚轻叹一声：“在回答这个问题前，你必须要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动手？”

　　“因为公爵的威严不容许被挑衅。”芙娅扬眉道，“他拒绝执行我的命令。”

　　索菲亚说道：“那么，你为什么笃定他一定会闪开？又或者说，既然你不容许被挑衅，又何必要在意他的行为？”

　　芙娅陷入沉默，没有回答。

　　“芙娅，很多问题的答案，明明就在你的心底。”索菲亚说道。

　　……

　　芙娅的笔记翻到最后一页——

　　“我的全部身体器官都已经被置换成装载有烃水晶的人造义体。当我在手术台睁开眼的那一刻，过往数十载的人生经历像是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飞速闪过。我十分清楚，那是记忆'数据化'的流程，它们被制作成'数据'，牢牢储存在我的大脑中。

　　在目睹这些回忆的同时，我的内心毫无波澜，就像是在阅读其他人的故事。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类应该具备的反应，我已经失去了情绪的表达能力。

　　此外，我的创造力在不断减弱。人造义体装载的烃水晶为我的身体提供源源不断的能源供给，但也切断了我对精神力的感知。此时此刻，我的精神力恐怕还不如最低等级的机甲设计师。

　　最为致命的是，我身体的结晶化症状并没有随着更换人造义体而彻底消失——透明的水晶蔓延到我的人造义体器官之中，彻底侵占我的身体只是时间问题。

　　这无疑宣判了我对抗结晶化的努力彻底失败，我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唯一令我诧异的是，每当我看到失去一条手臂的艾德里安，我的心脏总是隐隐作痛，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但我的泪腺早就被替换成了人造义体，我并没有准备人工泪液这样的东西。

　　'奇迹'终究成为一种幻想。但我并不会屈从于命运的安排，我的生命已经在一次次自我意识的分离中得到了延续。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推进烃水晶的开发计划，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褚苒缓缓睁开眼睛。

　　数据的洪流穿越历史的长河朝她迎面呼啸而来。

　　褚苒擦了下脸颊，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脸上已经布满泪水。

　　通过芙娅留下来的笔记，所有的故事线索在此刻汇聚，所有的疑问得到解答，褚苒终于明白“自己”是什么，又为什么会不断看到关于四先贤的历史。

　　“原来我并不是我。”褚苒看着自己结晶化的左臂，喃喃道，“我只是芙娅一次分离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