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运气不错,他年幼时聪明伶俐,遇见了一家逃难的难民,那家人在他们县里安顿下来,后来开了一家私塾以教书为生。
因为收费不高,他爹高高兴兴带着他去报名了,他永远记得年幼时父亲眼里的期望。
年幼时不懂,后来才知道那是希望。
陈秀读书天分高,但也只限于小地方,江南的竞争在全国都有名,进入州府,陈秀就显然变得很普通。
苦读十数年,只勉强考了个秀才,这还是挂尾巴考上的。
从那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继续考了,家里也无法支持他继续考下去。
他自己觉得对不起恩师教导,对不起爹的付出。
他爹却很高兴,因为祖上从没出个秀才,有了秀才功名,家里存钱买几十亩地也能改换门楣了。
后来他看到泰山商行找人,且报酬也极高,便投身进了宁波这边的商行。
去的地方多了见识的人也多了,陈秀意识到自己的恩师很神秘,除了教学生,平日里连门都不怎么出,也不知道恩师究竟在躲避什么。
直到某日在书馆翻看史书,再回忆老师儿孙的辈分他意识到了什么。
马飞快地跑着,很快看到熟悉的情景,小县城很宁静,平时来个陌生人都能议论好久。
陈秀家在县城西边,他考中秀才后,有亲戚邻居争相将田挂在他名下,他家里已经不缺钱,有钱后他便让爹不要再去做漕工。
然而他爹不同意。
“怎么能不做,都做了半辈子了,不能丢下那些老兄弟。”
陈秀怎么劝说都不行,后来便随他爹去了。
陈秀下马,像是听见马叫声音,院内有人走出来,正是他妹妹陈美。
“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陈秀喊妹妹喂马,然后说:“有点事,待会儿还要走,你帮我把马喂了。”
说着不等妹妹说话,他快步往私塾走去。
私塾在比陈秀家还要靠西的地方,这一片住的都是漕工。
所以陈秀能考个秀才出来还真是鲤鱼跃龙门。
还未靠近私塾,一阵朗朗读书声先传入他耳中。
“……彼女子,且聪明……”
陈秀停在私塾门口停留片刻,一篇三字经念完后,很快里面宣布放学,一群孩童高呼一声,往屋外窜去。
一共也就十多位孩童,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精致男童正是恩师的孙子。
“钰宝!”
男童看见陈秀很意外,“陈叔叔。”
这时屋内走出一人来,他约五十左右,手里握着一卷书,一身陈秀形容不出的气质。
“秀儿,你不是去京城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陈秀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
“恩师,我这次回来是有要事,不如进屋内再说。”
中年男人皱眉,吩咐孙儿去找祖母去,他领着陈秀往屋里走。
陈秀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恩师,我不知道您是什么身份,在躲避什么,您这样的大才若不是有难言之隐,也不会躲在这么一个小地方。”
他低着头没有看见中年男人一脸震惊,望着他的目光闪过一丝杀意。
这股杀意很快消失,中年男子迅速将陈秀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为师哪里有难言之隐,不过是对如今朝廷失望不愿意出仕罢了。”
陈秀见他不肯承认,也没有强迫,而是自顾自道:“恩师,徒儿想了很久,不如您离开中原前往海外。”
“原来朝廷禁止出海,现在有个好机会,可以乘坐泰山商行的船出海,等出海后恩师一家就自由了,泰山商行背景深厚,沿途口岸不敢深查,这次准备送一批愿意出海开荒的人,恩师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中原!”
中年男人沉默许久,“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
陈秀苦笑一声,“恩师,您想想六位师兄,再想想钰宝都是什么辈分,现在清廷稳固,迟早会查到恩师您的身份……”
他眼含着泪水,“徒儿深受恩师教诲,无法回报恩师,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徒儿在京城听闻朝廷要开海禁,设关口,往后再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回真是好机会。”
他抹了把眼泪道:“我准备将我们父母弟弟妹妹也送出去。”
“我知道我爹不是舍不得离开粮帮,而是怕惹来妒忌,全家遭遇杀身之祸。”
他苦笑道:“都是一群苦水里泡着长大的,见到别人爬起来不会恭喜,只会伸手将人拽回来。”
中年男人叹息一声,“秀儿,为师多谢你,只是此事关乎为师一家的身家性命,不敢轻易涉险。”
陈秀急切道:“恩师,这次真的是一个好机会……”
中年男人伸出手,“此事我跟家人商量一下,你也留下。”
他到底不放心陈秀离开,怕是朝廷设下的陷阱。
陈秀也知道恩师的顾忌,便点头同意。
中午在恩师家用的饭,连小妹来喊他,他都没回。
到了下午,私塾的孩童全部离开,恩师的六个儿子三个女儿也全部归家,陈秀才说起这件事。
“什么离开这里?”作为张家长子,张和墉很是惊讶。
他从小就跟着父亲读书,明明天分不错,爹却不允许他参加科举,小时候还闹过,后来知道大伯被清廷所杀才放弃。
等长大后才意识到不对劲,自家爹肯定瞒着什么。
“爹,女儿都嫁人了,夫家怕是不乐意走。”
中间男人看向陈秀。
“秀儿你跟他们说说海外情况。”
陈秀忙道:“是,师兄师姐请听我道来,我们泰山商行去年在海外买了一大片地,那里比广东还要往南,土地肥沃,一年三熟,还有不少前朝就定居在那里的福建人,语言是没问题,这次商行招人种地,给出的报酬是五十两搬家费,到那里每月种地也有一两银子拿,像老师这样的教书先生一个月是十两银子。”
张家二女儿不信,“谁招个教书先生给这么多银子?”
“是真的!”
陈秀急忙解释,“因为那里远离华夏,很多早年出去的人只会说汉语不会写,我们商行也是正华夏衣冠,让出去的孩子不要忘祖!”
“说得好,能出去后谁知道能不能兑现,倒是远在海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张和墉懒散道:“爹,要不还是留家里吧,你年纪也不小了,何必出去受这个罪?”
张和墉的五个弟弟也跟着劝说。
中年男人沉默,先看了看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后目光放在了可爱的孙子脸上。
这个孙子像极了他,他可以陪葬江山,却舍不得牺牲孙儿。
他没有他父皇那么狠心。
中年男人看向陈秀,“你先前说你家人也一同送过去?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陈秀叹气,“我爹那里还要慢慢劝,我准备先送二弟过去。”
中年男人闻言眼神松动,“大女、二女、三女,你们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你们六个赶紧收拾行李,我们今日就出发!”
“爹,你不要我们了?”
“爹,没有娘家,公婆还不知道怎么欺负我们。”
“爹,真走啊?”
“爹,要走是不是得开路引?”
中年男人一摆手,“行了,不要吵了,去海外要什么路引。”
他当初隐姓埋名落户也是借着流民的身份。
“将童儿们的学费退回去,就说老家来了信,一位长辈去世我们要回去一趟,今年不一定能赶回来,钱先退了。”
陈秀忙道:“无须退,到时徒儿再请一位童生来教,只是教童学还是没问题。”
中年男人点头。
他们一家手头也不富裕,毕竟生了六个儿子,还嫁了三个女儿。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三女儿张文心淡淡开口,“爹,女儿也随您一同去吧。”
中年男人惊讶:“你离得开小薇?”
张文心前年出嫁,去年才得一女。
中年男人想着几个女儿里就这三女儿最没可能跟去才对。
张文心淡淡道:“女儿生了女儿,婆婆一直不满,说林家几代单传,女儿想着林家既然想生儿子,不如和离再娶。”
张二哥一脸暴怒,“林渊怎么说?他就眼睁睁看着媳妇被自己娘欺负?”
“他?”
张文心摇摇头,“别提他了,他嫌弃我和她娘吵架,没错都关上书房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张二哥更加生气了,因为这门亲事是他帮着撮合的。
“林渊这个混蛋,他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走,哥带你找林家算账!”
中年男人认真地看着小女儿,“你真打算跟着走?”
张文心点头,“女儿不想跟林渊过下去了。”
中年男人有些心酸,要是大明还在,自己女儿多多少少是位郡主,何必配一个连举人都考不上的秀才。
随后他冷静道:“既然你要走,那就不要回去了,小薇你也抱来了,干脆跟我们一块走。”
他说着看向陈秀:“没有户帖没有路引,能出去吗?”
陈秀忙道:“恩师请放心,徒儿都办好了,只要上了船就不会查,徒儿已经买通了人,夜间悄悄放下梯子,就是委屈恩师了,得跟流民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