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停在了尉迟敬德的墓志前,努力辨认那飞白体,一会儿查资料,一会儿蹭导游解说。
李世民安静地停驻下来,负手而立,凝视着这方黑色的石碑。
他离开大唐的时候,尉迟恭还活得好好的,能喝酒能吃肉,画像能贴在门上辟邪。
去年凌烟阁建成,李世民让褚遂良题额,阎立本画像,绘了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存放在那里。尉迟敬德位列第七。[1]
也是这一年,尉迟行止粗狂,在宴会上因不满有人席位在他之上,就质问那人,任城王李道宗劝架,反而被他一拳打了眼睛,差点打瞎。[2]
李世民因此大怒,狠狠斥责了曾经生死相依、冲锋陷阵、救过他好几次的尉迟敬德。
他甚至说了很难听的话,说他曾经对汉高祖刘邦诛杀功臣的事有所不满,现在才明白韩信彭越被杀也是有理由的。
他说这话时,不仅是为了告诫尉迟敬德,也是为了告诫所有陪他一路走来的功臣。
他想善始善终,也希望他们能自我约束。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李道宗无辜被打,同样是功臣,谁没有功劳?况且,李道宗还是文成的父亲……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尉迟敬德惊恐的表情,却又刺痛了李世民的心。
他是那样勇猛善战的汉子,曾经为了李世民一句话就在比斗中去夺李元吉的槊,硬生生夺了三次,就为了讨李世民开心。
虎牢关之战中,只因为李世民曾随口称赞了句王世充的侄子王琬所骑的马是匹好马,——那原先是隋炀帝的御马。尉迟敬德二话不说,随后就带两人直奔敌阵,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叫阵炫耀的王琬生擒,把这匹神骏的马夺了回来,送给李世民。[3]
后来玄武门,他被李元吉用弓弦勒住脖子,生死一线,也是尉迟敬德及时救援,迅速割下了那两个脑袋,丢在太子府兵面前,才彻底解决了后患……[4]
这样的情谊,他如何敢忘?又如何能忘?
所以后来他又觉得自己话好像说得太重,悄悄地去找尉迟敬德,絮絮叨叨地喝酒,聊到半夜。
聊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尉迟敬德喝了好几坛的酒,哭得稀里哗啦,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
其实李世民是会原谅他的,毕竟他是尉迟敬德。
李世民有在尽力保全每一个故人——实在保不住的,他甚至有恳求他的臣子们,又或者试图跪求于天,来保下那个贪污犯法却满门忠烈的党仁弘,费尽周折,才将朝臣们原定的死刑改为流放。
可故人还是会一个一个的凋零,化为这样冰冷的石碑,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哭,也不会回应他。
这苍白无力的几列字,要怎么概括尉迟敬德轰轰烈烈的璀璨一生呢?
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二郎……”长孙无忧轻声细语地唤他,温柔地拭去他的泪水,“那小娘子到昭陵六骏图那边去了,我们还过去吗?”
“昭陵六骏都没了,看图还有什么意思呢?”李世民低低道。
“那我一个人过去喽?”长孙无忧作势要松开手,“你在这里等我?”
“那不行!我跟你一起去!万一迷路怎么办?”李世民果断抓住她的手,一起走过熟悉又陌生的一件件展品。
“大家看这个白瓷辟雍砚,这是1986年出土于长乐公主墓的,砚面有墨迹,可能是公主生前用过的东西……”导游朗声为游客们解说着,比比划划,滔滔不绝。
李世民和长孙无忧几乎同时顿住了脚步。
“那不是丽质用过的……”李世民情不自禁地嘀咕道,“那是……”
他心底酸涩悲恸,无以复加,一时竟哽住了。
那一方孤零零的白瓷砚台,隔着玻璃和灯光,布满裂纹和碎痕,依稀可以看出曾经圆滑光洁、温润如玉的质地。
“长乐公主是唐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长女,深受宠爱,贞观十七年年去世,享年二十三岁……”导游娓娓道来,熟门熟路地引游客一件件欣赏那些展品。
“23岁,跟我一样大,死得好早啊。”丸子头女生不经意间感叹道,“贞观十八年,晋阳公主就去世了吧?这一年死一个女儿,不知道太宗是什么心情?”
旁边有人顺口接道:“不止呢,太子承乾也是贞观十七年被废,贞观十九年就死了。三年,一年死一个。”
“我的天,这谁受得了啊,都赶上老朱了,中年丧妻丧子,这不得哭瞎?”女生咋舌。
“听说太宗本来就爱哭,这一个个的,全是他最在乎的皇后生的孩子,那得哭成啥样?”
哭成啥样长孙无忧最有发言权了。
她本来也很难过,两个女儿都英年早逝,承乾被废早亡,她有心想问问前因后果,却又知晓如果不是别无他法,李世民是不会废太子的。
他必然已经试过所有能试的法子了,才会出此下策。
长孙无忧泪盈于睫,却没有言语,只默默听着导游和路人的话,仿佛在这只言片语之中,勾勒出她去世后孩子们的人生。
她也没有再质问和苛责什么,只安安静静陪他落泪,轻声问一些仿佛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砚台不是丽质用的吗?”
“……是兕子用的。她喜欢去找丽质,和她一起写字画画玩。后来丽质专门为她备了一套文房四宝茶具之类……兕子喜爱白瓷,觉得素净。再后来……就陪葬了……”
他断断续续地提起往事,几次哽咽。
长孙无忧轻轻叹息:“我记得丽质更喜欢青瓷。”
“……嗯。”
“尤其喜爱夏天用青瓷瓶插上含苞待放的芙蓉和莲蓬,或者用五瓣瓷盘在檐下接水,听水珠敲打滚动的声音。她小时候能坐在屋檐那里看一整天雨,手里的书半天才翻一页。”长孙无忧含泪而笑,“我那时候问她,这雨这般好看吗?她说她好像在听一首曲子,比琵琶和箜篌还要好听……”
“她后来……也喜欢听雨……还带兕子一起听……”
“兕子坐得住吗?”长孙无忧失笑,眨去隐约朦胧的泪光。
“兕子听得睡着了……我去把她抱回了宫。”
“从兄长家一路抱回宫吗?让人瞧见了可不太好。”
“无忌家没有外人,不必担心这个。当时把丽质嫁给冲儿,不就是图离得近,都是一家人吗?”
……
“大家看,这是长乐公主的墓志,洋洋洒洒一千多字,用非常华丽的辞藻赞美了这位备受宠爱的公主殿下,其中这句‘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5]’我本人尤其喜欢,仿佛可以透过这句话看见一位穿着大唐华美襦裙、天生丽质的公主殿下……”
导游对解说词信手拈来,“她不仅美丽,而且尤其聪慧。当年太宗欲分封诸王与功臣为世袭刺史,长孙无忌等大臣屡谏无效。长孙无忌遂请长乐公主进宫劝说,太宗听取了公主的建议,才取消了这个想法……[6]”
李世民静默地听了很久,走过彩绘陶俑和神道碑,走过车马图和墓志铭……就好像走过了女儿二十三年的人生。
“我发现……”
“嗯?”长孙无忧一句句地看着墓志。
“我发现无论多大的事,落到史书上其实就一句话。事如此,人也一样。”他低落地说。
“毕竟,历史太长,而人寿太短。”长孙无忧宽慰道,“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将相,皇图霸业,放在史书上,也不过几句话罢了。可大唐的百姓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会记得,也会感念。”
李世民沉默着,不应声。
长孙无忧便知晓这次有点难哄了,她想了想,提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裴寂坚壁清野,致使百姓怨声载道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这他如何能忘?
“那次父皇不得已将仅剩的军队交给你,送你出征。但大军走得匆忙,你履冰渡过黄河,屯兵柏壁,粮草没来得及跟上,大家都很发愁。可你只是发了一道王教,告诉百姓秦王来了,就解决了粮草问题。[7]”
“……嗯。”
“因为他们知道你来了,不是李元吉,不是裴寂,不是任何一个大唐将军,就只是因为是你,是战无不胜、秋毫无犯的秦王,所以百姓们争相为你送粮,高高兴兴地期待你能打胜仗。后来果真打赢了。”
“……”李世民隐隐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但因为是长孙无忧,他便一言不发地听了下去。
“百姓们想要的很少,你最清楚不过了,有地种有饭吃有盼头,日子能将就过得下去,不会被任意凌虐至死,就够了。他们相信你,是因为你不会辜负他们的信任。”长孙无忧缓缓道,“大唐的百姓是这样,未来的观众也是这样。”
“……朝堂之上不会同意的。”
“你早就在考虑朝会的事了,也就是说,其实你自己是想同意的。”长孙无忧笃定道。
“我没有。”李世民不肯承认。
“即便没有,你也动摇了吧?”长孙无忧没有直接跟他争,而是更委婉了一点,“你是因何事动摇的?”
“……”
因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宣传男女平等的时代?
因为大清把西藏纳入了版图?
因为大明不和亲不纳贡?
因为这两个多月的耳濡目染?
因为那些弹幕背后的人们殷切的期望?
因为他有这个能力改变那个时代乃至后来无数女子的命运?
又或者,在更早、更早以前,他发现史官记载长孙无忧,是不写名字的。
那时候他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有放在心上。
又或许他发现了不对,但依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向来如此,因为没有人反对,因为刀子没有割在他自己身上。
直到弹幕尖锐地指出【连长孙皇后、平阳公主和文成公主都是没有名字的!她们难道没有为国为民做了实事吗?凭什么连留下名字的权力都没有?】
李世民的心里不是没有震撼的,只是他以一惯的认知覆盖了这份震动,只是想着,他以后可以让史官加上她们的名字,记载得更详细一些。
但这样就够了吗?
李世民沉默了太久,长孙无忧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涩然开口:“当年我说服父亲在太原起兵,阿姊在长安,她劝柴绍迅速赶赴太原,她自己散尽家财,招兵买马,收服强盗,攻打土地,而后集到了七万的军队,打到了武功始平这些地方。等我到了渭河北岸,她率领一万精兵与我会合,建了幕府,一起围攻京城。她的军队里有不少女子,当时的人称为‘娘子军’……[8]”
长孙无忧沉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沉淀着许多欲言又止的包容和期许。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但又冥冥之中意识到他将要说什么,于是,甚至小心翼翼地不敢打断他。
“阿姊的功劳,举世皆知。”她垫了一句话,等他继续顺下去。
“但是——”李世民果真继续说了下去,神情有几分不自知的矛盾和挣扎,“但是京城平定后,她封了公主,赏赐也很多,可是军权却被父亲收走了。”
就是这个,长孙无忧心道,果然,他是记得这件事的,并且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许是他记性特别好,也许是对自己家里人尤其多几分关注,也许是情感比较丰富的缘故,长孙无忧有注意过,李世民是会花更多时间、更多精力、更多感情在家人身上的。
——无论家里人是男是女。
这一点非常难得,绝不是长孙无忧的错觉。
“阿姊有单独找你叙话吗?”她猜测着。
“你怎么知道?”李世民脱口而出。
“她心里苦闷委屈,无人可以言说。柴绍虽是她的夫君,但也是为人臣子,哪敢说君主的不是?隐太子是不会替她说话的,除了你,她也没有可以交流这件事的对象了。”长孙无忧用排除法简单过了一遍,轻易地得出了这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