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
其实她私心认为,比起被四个人帮派接见过这样的历史污点,真正让他被划分为三种人的理由,她更倾向于,是67年的时候,朱向东带头领着厂里的造反干将们抄了当时厂长的家。
嗯,不是三厂而是总厂,那会儿还没三厂呢。
只能说他倒霉吧。
那时候,抄家是主流,全市的学生和青年工人,起码有一半人参加过抄家。
当时这是中央支持的,是被鼓励的,是被表彰的。
但不幸啊,人家起复了,现在不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吗。
可这种话,打死薛琴,她都不可能说。
她看叶菁菁发呆,伸手推了她一下,告诫道:“你可别多事。”
叶菁菁摇摇头,没说话。
她只是在心里头感慨,她记得她大学教授说过一句话:最可怕的不仅仅是那场运动,更是以那场运动的方式反那场运动。
图书馆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带着惊惶:“不会说我们也是三种人吧?”
要知道,在大革命□□卫兵是学生和青年主流,它的地位相当于共青团。
没加入其中的,是家庭成分不好和落后分子的象征,是被人瞧不起的。
在场的青年工人们,有一个算一个,起码有八成以上,当初都是卫兵。
图书馆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人人都面色凝重,担心起自己的命运来。
第58章 加班券 从楼上摔下来了
这下子, 谁还有心思上课呀。
所有人都冲到图书馆门口,想看看风向。
林主任看了他们一眼,挥挥手:“你们上你们的课, 你们的报名申请都已经通过了。”
众人这才暗自松口气。
平常跟朱向东玩得好的,则朝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却不敢开口安慰他一句。
生怕自己也被划分为“三种人”。
其实原先他们对这种分类, 没太大感觉。
但是今天看到,朱向东竟然因此, 连高考都不允许参加。
大家都觉得,估计跟“黑·五类”也没啥区别了。
哎, 谁能想到呢。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林主任瞪眼睛:“怎么,不想学习?那就回去加班。”
大家又嗡嗡嗡的, 全都退回了图书馆, 努力安下心来继续学习。
结果他们只安定了一晚上,新的消息又来了。
高考要举行预考。
为什么呢?因为报名的人实在太多了, 所以要经过一轮初筛。
只有通过的人,才允许正式参加高考。
她的老天奶,叶菁菁都忍不住吐槽,这是去西天取经吗?还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好消息是,高考预考只考两门,一门是语文,一门是数学。
坏消息是,必须都得及格, 否则直接pass掉。
更坏的消息是,预考就安排在11月中旬。
这下子大家集体疯了,复习时间完全不够用啊。
他们都是职工, 只能利用下班的时间学习。
这可如何是好?
不得不说,人民群众最有智慧,办法总比困难多。
很快就有小机灵鬼,灵活利用其纺织厂的规则,一把头掏出的所有的加班券。
等等,加班券是个什么票证?只听说过粮票布票,什么时候又发行这玩意儿?
咳咳,加班券也算时代产物。
六七十年代,大概没有劳动法,起码不讲劳动法,工人们的口号是:宁叫汗水漂起船,也要任务提前完。
加班,被赋予了浓郁的政治含义,是“一颗红心献给党”的表现。
生产任务重的时候,连着几个月没有一天休息,在七十年代很正常。
那么加班要怎么算?除了法定节假日有加班费之外,就是发一张“加班券”。
叶菁菁手上继承的原主的加班券,是一张张油印的小纸片。
每张加班券,价值八小时,上面盖着车间的公章,在车间内部通用。
好消息是它跟年假不一样,不存在过期作废的问题。
你今年积攒的加班券,明年也能用。你有事想休假,交一张券,就可以休息一天。
纺织厂是出了名的生产任务重,动不动就大干特干。
故而厂职工,尤其是车间工人,基本上人人手里都积攒了一沓子的加班券。
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
此时不用加班券,何时用?
报名参加高考的人,全把加班券给推出去了,要求休假,专心致志迎接高考。
如此一来,厂里不干了。
行政部门还好说,大不了事情拖一拖,等到预考结束后再说。
车间却不行。
现在是秋天啊,正是棉花上市,纺织厂要大干特干的生产旺季。
这么多工人全都集中在一起休假了,那厂里的生产任务要如何完成?
可车间不放人休假,一线工人也不干。
凭什么呀?
拿着加班券换假期,是厂里一直以来的规矩。
他们按照规矩办事,反而不对咯?这不是在欺负工人嘛。
1977年的工人不是打工人,而是工厂的主人。
你领导批不批假是你的事情,加班券往桌子上一拍,老子(娘)要走就走。
吵到天边去,你不让人休假,也是你没道理。
车间主任们一看这架势,肯定不行啊,都搞这一套的话,还怎么抓生产?
最要命的是加班券不带个人身份识别,它在车间内部跟钱一样,工人们私底下是会互相借用的。
这就导致了原本没有积累这么多假期的工人,通过向不参加高考的工友借,也能凑出一堆假期来。
车间主任们实在扛不住,集体找上了厂长,让厂长出面解决问题。
可是,厂长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厂领导班子紧急开会,横空出世了一条新规定:所有不积极参加生产,拿加班券恶意休假的人,统统不批准参加高考。
理由是,你破坏生产,就是思想有问题,厂里绝对不给你出合格的政审材料。
这下子,彻底炸开锅了。
愤怒的工人们冲到领导办公室,差点没把整栋楼给掀了。
厂领导们见势不妙,依靠他们在闹革命期间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立刻锁死了办公室的门。
生怕自己被逮到了,会叫工人们给活撕了。
刘向阳也在行政楼的办公室里。
本来他作为小字辈,哪怕是个干部,大家伙儿也不会把他当回事。
但这段时间,刘向阳明显感觉自己被领导冷落了。
原本板上钉钉的团委副书记,到了厂长拍桌签字的时候,变成了“先放放”。
这一放,鬼知道要放到猴年马月。
刘向阳焦灼得很,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干等下去,光等爹妈想办法。
他要主动出击,展现自己的实力。
现在,工人们冲击领导办公室,要跟厂领导叫板,就是他最好的立功时机。
于是他主动跳出来,想作为正面典型代表,义正言辞地斥骂工人们没大局观念,讲个人主义,缺乏集体主义精神。
“你们这样子的,自私自利,绝对不会是国家要挑选的人才。”
得,他平常被人捧惯了,真以为自己在同龄人中特别有威信,殊不知那都是假象。
还没等他慷慨激昂完呢,他就被愤怒的工人们推着,从二楼摔了下去。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楼上楼下乱成一团。
刘向阳的母亲——人事科长陶春花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冲下楼,抱起儿子,不停地摇晃:“向阳,你醒醒啊,你别吓唬妈。”
她抬起头,冲着楼上怒吼,“你们这些杀人犯!把你们统统抓起来,抓起来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