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斜着眼睛瞪叶菁菁:“怎么?你认识她?你也是投机倒把分子?”
“你别胡说八道!”孙佩兰急了,“我上哪儿认识她去?”
叶菁菁却一本正经:“你婆婆还开刀了?上次我听说你们家要凑钱给你婆婆开刀来着。”
孙佩兰总算get到了叶菁菁意思, 立刻开始抹眼泪:“哪有钱哦,实在是没的办法才想卖两个鸡蛋,好歹给我婆婆买点药吃。可怜她贫下中农一辈子,临老了还要受罪。”
中学生不耐烦,推着她往前走:“你少来这一套,你们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坏分子!非得让你们吃到苦头,你们才晓得厉害!”
叶菁菁见状,又朝孙佩兰使眼色,后者立马往地上一蹲,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这是要逼死我哦,我们一家吊死算咯——”
戴着红袖章的中学生傻眼了,这个农村妇女怎么这样啊?
以前他们抓的那些,到城里来搞投机倒把的老农民,可个个都乖得跟鹌鹑一样,从来不敢不配合。
叶菁菁趁机冲去外科病区,跳着脚朝正要查房的谢广白招手。
后者见了,跟旁边同事打了声招呼,快步走过来:“怎么了,急成这样?”
叶菁菁一把抓住他到胳膊往大门口走,低声急促道:“江湖救急,救命的事儿。”
她三两句话,交代了事情始末。
谢广白嘴里“哦哦”着,都没来得及表态,人已经到了大门口。
孙佩兰还在拍着大腿哭,反正她是活不下去了,这是要逼死他们一家子。
中学生到底年纪小,这两年又不流行武·斗,缺乏实战经验,只能拼命扯她的袖子,想把人拽起来。
谢广白赶紧开口:“好了好了,同志,这位女同志情况特殊。”
中学生眼睛一横,天老大他老二的架势十足,梗着脖子喊:“什么特殊?少来这一套。打的就是这帮投机倒把分子!”
谢广白眼睛一瞪,气场全开:“怎么?你们要在医院逼死人吗?这位女同志,丈夫去世了,她把婆婆当成亲妈孝顺。她婆婆肚子里头长了瘤子,公社卫生院看不了,又没有车子。她背着她婆婆走了三十里路才进城看上病。
怎么?你们是觉得,贫下中农是不配看我们社会主义的医院吗?她就应该等死吗?!”
中学生被吼懵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气急败坏道:“你少强词夺理,哪个讲贫下中农不配看病了?这跟投机倒把是两回事!”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了嗤笑声:“看病不要钱啊,这又不是城里的干部,都给报销的。”
中学生立刻反驳:“不是有5分钱合作医疗啊,5分钱他们家也掏不起吗?坏分子就会装腔作势。”
所谓的“5分钱合作医疗”,有点儿像农保,说的是农村社员只要每次花5分钱,就能享受免费医疗,无论看病还是药费全免。
旁边一位来城里进修的赤脚医生,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吐槽:“你当社员多有钱,公社又有多少钱?一人掏5分钱,管这么多社员治病吃药开刀,公社得补贴进去多少钱啊!公社哪有这么多钱!”
说白了,池子里的水就这么多,除非增加总量,否则你折腾出花,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中学生急了:“你们这是在攻击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
这赤脚医生也是知青,搞革命的时候,面前的中学生还在撒尿和泥巴呢,他怕小崽子个球!
“有事说事,别张嘴闭嘴扣帽子!农民怕你们,老子可不怕你们!”
眼看两边捋袖子要打起来了,叶菁菁悄悄往后退,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用力一推孙佩兰,低声道:“快走!”
真是农村来的夯货,一个个跟鹌鹑一样,连跑都不会跑。
孙佩兰这才拎起篮子,抬脚就跑。
周围买过她鸡蛋的病人家属们,有意无意地,围住了戴红袖章的中学生,嘴里头象征性地劝:“哎哟,别吵了。”
这卖鸡蛋的农村妇女,就是真投机倒把又怎么了。
她被抓了,鸡蛋也是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收了,不会落到自己手上一个。
再说了,没这农村妇女拎篮子过来卖鸡蛋,他们上哪儿买好鸡蛋去?
这可是昨天鸡才生的,今天就拿来卖的好鸡蛋。
新鲜着呢!
医院门口那个副食品店最鬼,卖给他们普通老百姓的鸡蛋,10个有8个是坏的,缺德的很!
哼!照大家伙儿看啊,就是副食品店在捣鬼。
不然,以前这帮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中学生,向来只在巷子口抓倒卖粮票油票的农民,而且都是凌晨四五点钟,天不亮的时候抓。
现在都要八点钟了,他们怎么会突然间跑到医院来抓人呢?
一个个的,不上学啊。
缺了大德了,自己做不好的事,还不让人家做。
叶菁菁一口气跑到医院门口,催促孙佩兰:“快走快走!”
孙佩兰惊魂未定地开自行车锁,后怕不已:“你怎么卷进来啊,影响你了怎么办?我又没个单位,大不了抓了我去写保证书,没收我的鸡蛋而已。”
叶菁菁服了她:“打死你怎么办?打死你你也是白死。”
孙佩兰想说不至于,谢广白也“咚咚咚”地跑出来,催促二人:“走走走!”
三辆自行车上了大街,叶菁菁才疑惑地问:“你不查房了?”
“查个鬼!”谢广白笑道,“我要留下来的话,不晓得要跟他们扯到猴年马月,走了才了事。这帮家伙,一个个闲的很。”
他又安慰孙佩兰,“没事了,没被扭送去投机倒把办公室,就没事。”
可如此一来,孙佩兰也没办法继续在医院卖鸡蛋了。
她愁眉苦脸。
她不卖鸡蛋的话,她怎么过日子呢。
她爸是个老实头,只会下死力气,到今天还是二级工。
她丈夫扛大包,一个月十几块钱,撑死了也只能勉强养活他自己。
她不卖鸡蛋的话,她们母女三人的日子要怎么过?
谢广白想了想,帮忙出主意:“要不你换家医院卖,不要这么早,等这帮中学生上课的时候再卖。”
这也是没办法的选择。
“走吧,去工人医院那边卖。我有师兄在那边上班,我带你过去打个招呼。”
他话音刚落下,前面响起吆喝声,几个中学生扭着位青年农民,后者头破血流,血还沿着额角滴滴答答往下落。
中学生大声吆喝着:“快来看投机倒把分子,他竟然倒卖了整整10斤油票!”
路上有闲着没事干的人,好奇地追问:“10斤啊?”
“是啊。”中学生得意洋洋,炫耀着自己的能耐,“一开始他还藏着,在投机倒把办公室,叫我们给搜出来了。”
周围人啧啧赞叹,惊讶于一个农民,竟然能够搞到10斤油票。
这可以算是大投机倒把案了。
往常农民,基本只能拿出来几两粮油票,撑死的不过一两斤。
中学生立刻宣扬自己的功绩:“他家半年没吃油,攒了三斤油票,问人家借了七斤。想投机倒把卖了搞钱,给他弟弟妹妹交高中学费。”
说到这儿,他狠狠吐了口唾沫,满脸鄙夷,“这种坏分子,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一窝的坏分子。还想上高中呢!”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抱怨道:“怎么能把人伤成这个样子呀?这血糊淋拉的,要命哦!”
中学生本来在彰显自己的功德,结果居然被人质疑了,顿时恼羞成怒:“这投机倒把分子还想跑,还敢不把油票交出来,打的就是他!”
他恶狠狠瞪向发话的人,“怎么,你想包庇坏分子?你也是坏分子。”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后面就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呢,他们可不想被抓过去。
叶菁菁等人也沉默了。
眼看着游行的队伍,又趾高气昂地走远了,她才冒出一句:“只要权力不装进笼子里,那么掌握权力的人,都会变成怪物。”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走吧。”谢广白招呼了一声,又扭头问孙佩兰,“那你还要不要去医院卖鸡蛋?”
孙佩兰脸色惨白,却只能咬牙:“卖!”
被打死的也是死,饿死了更是死。
她宁可被打死。
三人又蹬着自行车往前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谢广白提醒叶菁菁:“你回去睡觉吧,我带你姐过去就行。”
叶菁菁正要答应,头一抬,突然瞥见几道熟悉的身影。
是叶友德和卢少婷。
哎呦,这舅甥二人感情可真深,锁死一辈子吧。
旁边那两位,一位好像是知青办的黄主任。
上次,她在大杂院见过人。
欸,不对,这一大早上的,他们跑到革委会来干嘛?
哟,现在还有革委会啊,她还以为随着大革命的结束,这个特殊历史也走出历史舞台了。
谢广白看她发呆:“怎么了?”
“我问你,革委会里面都有哪些机构,都有什么人啊?”
“那多了,西津革委会各个部门都在这边工作,各个局,办公室,还有工会呀妇联啊,多了去。”
叶菁菁猛地一个激灵,突然间想起来,《后妈文的原配觉醒了》里面的情节。
女主卢少婷回城之后,进的第一家单位,就是工会!
当时小说里是这么说的:
现在人人挤破脑袋想进厂,但卢少婷知道以后工人会大下岗。
她可不想人到中年再失业,所以她一开始瞄准的就是政府机关。
而她之所以能够顺利入职工会,小说里的解释是,1977年机关不吃香,没人想进。
而且她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困难。知青办特地为她争取了这个岗位。
也是她人格高尚,所以大家伙儿都爱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