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国的工厂管理混乱, 各种规章制度不仅不贴合实际,而且形同废纸。
说中国的工厂作业环境糟糕, 工人职业病频发,完全没有把工人当人看。
这一条条的,简直就是判死刑。
偏偏人家也不是大放厥词,因为人家外国那个产量啊那个品质呀,各方面摆在一起,都有点吓人。
领导坐不住了,领导想改革。
没错,别看眼下是1978年6月份, 还没有开十二届三中全会,但改革已经变成部分区域范围内的共识。
早在4月20号,中央就下发了《工业三十条》, 规定国企要实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分工负责制和总工程师、总会计师的责任制,要求建立党委领导下的职工代表大会或职工大会制。
简单点讲就是要整顿企业,改变企业的面貌。
而在此之前,以三十年一贯制闻名的一汽就想改,国家也不反对。
在一汽蹲点的一机部副部长还放了话:一汽要改革,可以;要改造,也可以,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所以一汽就组团去日本考察学习了。
这也是为什么纺织厂也要跟着东渡的原因。
薛琴说着说着,忍不住半是困惑半是抱怨:“为什么要去日本呢?其实西欧更合适。咱们跟日本才打过多少年啊,和西欧已经好久没打过了。咱们厂的机器还是从英国进口的呢。”
除此之外,比如说法国,巴黎公社啊。
中国和法国的关系还挺不错的。
再想想日本,就感觉好别扭。
叶菁菁不假思索:“选日本再正常不过了。”
她掰着手指头跟薛琴分析,“首先日本现在是终身雇佣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跟咱们现在工厂工人的状况比较像。”
这样啊,薛琴还是比较认可的。
因为她听说那位外国记者诟病中国工厂的一点就是,中国工厂居然从来不解雇工人,导致工人肆无忌惮,毫无纪律意识。
哈!资本主义国家真是残酷啊。张嘴就解雇工人,根本不管工人死活。
工人才是工厂的主人啊。
没想到日本鬼子还讲点良心,能让职工在单位干一辈子。
那她真好奇了,日本的工厂效率为什么高。
叶菁菁又往下说:“第二,当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模式,主要分成欧美模式和日本模式两种。其中日本模式是欧美经济模式与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的结合体。”
妈呀!
薛琴是真的被震碎三观了。
开什么玩笑啊?日本居然搞马克思主义!它不是资本主义国家吗?
叶菁菁强调:“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一直都不止是社会主义国家。直到现在,马列派经济学家在日本,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二战以后,日本经济重建,马列派的思想和理论,起了重要的指导作用。”
薛琴目瞪口呆:“真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叶菁菁摊手:“我也是上社会主义经济学课才知道的。”
以前她只晓得日本有赤·军而已。
薛琴咋舌:“你们还上社会主义经济学啊,你现在不是物理系的吗?”
“物理也得学政治呀,这是公共课。”
薛琴又开始叹气:“还是上大学好啊。”
“哎,别跑题呀。”叶菁菁提醒她,“你还没说为什么要问我去不去日本。”
说来说去,这事儿都跟她扯不上关系,因为她都不是纺织厂的人了。
“因为我们工人夜校啊!”薛琴眉飞色舞,“我们夜校教日语呀。”
上面领导决定去日本考察学习,那肯定要优先考虑会日语的人。
可1978年,全国会日语的人,可比会英语会俄语的人少得多。
毫不夸张地说一句,除了专业人士以外,估计全国会说日语的人,加在一起,都不超过五位数。
再放到纺织行业,那更是少得可怜。
于是纺织三厂的工人夜校,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被凸显出来了。
上面领导听说这帮年轻人,已经学了半年的日语,立刻拍板,就从他们当中挑出合适的人,充实考察团。
叶菁菁当真狠狠吃了一惊。
她最初建议夜校开日语班,根本没想到会有这茬啊。
其实她当时的想法挺简单的,就是给纺织厂的临时工,给厂里的回城知青多条出路。
八十年代,日企开始在大陆投资办厂,去日本打工也是件非常时髦的来钱活。据说当时在日本工作一礼拜,就相当于在国内挣一年的工资了。
结果没想到,八十年代还没来,现在夜校的学员们,就因为提前学日语,得了一次别人没有的机会。
只是叶菁菁仍然困惑:“那跟咱俩有什么关系?是你会说日语还是我会说日语呀?”
两人都不会。
薛琴挺高胸膛:“我是团支部书记,我当然得去,不然思想工作怎么抓?”
叶菁菁勉为其难接受了这条解释,党指挥枪,应该的。
“可还是没我的事儿啊。”
“我说有就有。”薛琴拿出了霸总的气势,“没你,能有咱们工人夜校吗?没你,夜校会教日语吗?你是肱股之臣,这种事情怎么能少了你。”
叶菁菁心虚。
出国考察这种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它的意义跟出国旅游大差不差。
但问题在于现在是1978年啊,国家外汇储备少得可怜的1978年。
连她这种思想境界不咋样的人,也不是很好意思薅国家的羊毛。
“我还是算了吧,名不正言不顺。”叶菁菁真诚地表达感谢,“我知道你是啥好事都忘不了我,我心里有数。”
薛琴清了清嗓子,又摸了下鼻子,压低嗓音道:“你放心吧,你的名字是厂长报的。你给咱们工人夜校做多大的贡献,咱们厂里有数。”
1977年的高考,纺织三厂是正儿八经放了大卫星。
截止目前为止,包括扩招生在内,三厂总共考上了176名大中专学生,震惊了整个西津的生产单位。
谁也没它家考得好。
尤其纺织厂女同志多,这时代也普遍认为女同志在考大学方面,是比不上男同志的。因为她们学习后劲不足。
结果纺织姑娘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充分证明了妇女也顶半边天,不是空口号。
女同志从来都不比男同志差!
反正纺织三厂是受到了大大的表扬的。
尤其三月份全国科学大会开完之后,几乎每一次厂长出去开会,后来都会被拿出来当典型,夸奖他们厂的文化教育抓得好。
领导有良心,吃了肉还记得养猪的人。
“之前你不是政审被刷了嘛,厂里也不好给你开个庆功会之类的。现在你好歹也是大学生了,领导讲,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戴大红花了。”
薛琴郑重其事地拍她的肩膀,“不管你走到哪儿,我们纺织三厂都认你是工人夜校的人。”
叶菁菁得承认,她真的被感动到了。
这个时代,有人在一个单位出生,在一个单位死亡,单位就是自己的一生。
同事之间的情感,可以比亲友更深厚。
职工对单位的感情,能够比家庭还真诚。
她用力抱住了薛琴:“谢谢。”
薛琴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感谢,这难道不是她应得的吗?
“走走走,跟我回去填表。表交上去,还要审核呢。八月份咱们就得走了,赶在九月前回来。放心,绝对不耽误你上研究生。”
叶菁菁提要求:“那你等我一下,我跟谢广白说一声,他在里头面试吗。”
薛琴又开始叹气:“真好啊,以后你俩都是研究生了,比大学生还厉害。”
叶菁菁给她灌迷魂汤:“以后你就是研究生的领导。”
薛琴这才高兴起来。
谢广白的面试也没花多长时间,就常规地问了几个专业题目。
他在临床开了两年刀了,回答起来不为难。
唯一可以算是拖时间的点,是其中一位面试老师知道他有中医的底子,跟他讨论的几句关于中医药的经典方。
他出来以后,看见女朋友跟小姐妹站一起,还主动大方邀请:“薛琴也来啦,我请你们吃冰糕吧。”
所谓的冰糕是冰淇淋,属于这时代的时髦玩意儿。
夏天喝汽水不稀奇,基本大点儿的国营厂都会发。
但吃冰糕,那就是高级享受了。一份冰糕的价格,相当于一斤大米了。
平常没个事儿,你吃个冰糕的话,人家看你那绝对就是大馋丫头。
叶菁菁跟谢广白打招呼:“我马上跟薛琴去一趟纺织厂。”
薛琴赶紧强调:“具体事情,现在属于机密,不能告诉你。”
这可是1978年,出国是妥妥的大事儿,很复杂的。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这事儿就黄了。
谢广白也不打听,只笑着点点头:“那行,你们冰糕带路上吃吧,别骑车了。”
现在天黑得晚,太阳工作热情高涨,在外面骑车能晒塌了皮。
叶菁菁虽然不怎么追求美白,但也不想蛇蜕皮。
她和薛琴跟着谢广白一道去了学校门口的冷饮店,花了三张雪糕票,外加三毛钱,拿了三份冰糕。
两人一人一份,坐上了公交车,美滋滋地回了纺织三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