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靠他老婆一个人, 又怎么能养得活三口人呢。
谢广白问了句:“你不能带薪上学吗?”
所谓带薪上学,是现在大学招生政策的一项优待。
凡是考入高等院校的、工龄在五年以上的职工, 可以带薪学习;在学习期间由原单位发给工资,并享受劳保待遇。
王新春哀叹:“我差半年啊,我下放先在生产队修地球, 73年秋天我才开始代课。”
毫无疑问, 当农民下地是不算工龄的。现在他享受不到政策红利,只能自谋出路。
叶菁菁颇为同情:“你外语水平怎么样?现在有不少资料要翻译。”
男生实话实说:“我以前学的是俄语, 俄语学的也不怎么样。”
得,靠翻译挣钱这条路,基本上是断了。
可现在所有人都缺工作,城里还有不少中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呢。
其实有个现成的工作,十分适合面前这位男生王新春。
他既然以前是中学老师,现在又自己考上了大学,那他当真是优质家教的好人选。找几个高考生,带个小班, 别说养活两个小孩了,再翻倍都没问题。
但是,给叶菁菁10个胆子, 她也不敢给自己挖坑。
开什么玩笑啊,开学典礼的时候,校长还再三再四地强调,要大学新生们为革命努力学习。
家教那是什么?那是公开批判的修正主义,是苏修明晃晃的罪证。
叶菁菁让人往枪口上撞,岂不是成了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家教不能干,翻译干不成,那他这个书生能做什么呢?
碰到解决不了的问题,要怎么办?当然是交给组织了。
叶菁菁示意他:“坐下来,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校办,看有没有什么岗位。”
她记得她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没有生活补贴,但确实有勤工俭学的岗位。
比如说在图书馆当管理员,在食堂帮忙打饭,都有同学做。
就是不知道西津大学,现在有没有这些岗位?
王新春略有些局促,还是坐下了。
叶菁菁扫了一眼他的饭菜,确实是最拮据的那种,完全赶得上原主在纺织厂食堂吃饭的架势了。
没有菜,只有食堂免费的骨头汤,没有肉,只有几片绿色的菜叶,泡着金银饭。
金银饭的意思就是大米里头加了山芋,后者是粗粮,要比单纯的大米饭便宜。
叶菁菁在心里叹了口气,并没有招呼王新春一块儿吃。
一来桌上没公筷,她不习惯跟人家一个碗里搅。
二来王新春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人家是有工作经历的人,大老爷们儿一个,有自己的自尊心。
所以她只加快了扒饭的速度,就着双喜圆子和下面的青菜底,嗖嗖干掉了三两米饭,然后擦擦嘴巴,招呼已经吃完的王新春:“走吧,我们去校办问问看。”
三人一到进了校办,结果校办这会儿还挺热闹。
原来急着找补贴的,远不止王新春一个人。
也难怪。
今年能考上大学的,主力军是老三届。他们二十大几,甚至三十岁的人了,普遍都已成家立业,是养家糊口的顶梁柱。
家底子厚的人,脱产上大学问题不大。
家底子薄的,可不得想办法解决家里老小的温饱了。
校办主任头疼得很。
没有勤工俭学的岗位啊。
说白了,勤工俭学本身就带有补贴的意味。但现在大学穷得叮当响,哪儿来的那么多经费做补贴呢。
如果只有一二十个学生那还好说,大不了校方挤一挤,挪点儿钱出来。
可看现在的架势,有勤工俭学需求的学生,估计会有上百号人。
这么多工作岗位,学校上哪儿变去?
有新生难以相信:“学校72年不就开始招生了吗?工农兵大学生难道就不需要勤工俭学吗?”
办公室里发出哄笑声。
有人嘲讽道:“工农兵大学生,那是什么家庭出身?要人家勤工俭学,你看不起谁呢?”
叶菁菁伸出胳膊,握住了谢广白的手。
谢广白倒是还好。
从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他这个工农兵大学生没少听风言风语。
以前人人羡慕工农兵大学生,现在谁看他们都像是李鬼。
不过谢广白承认他占了便宜,否则按照严格规定他根本不可能被推荐上大学。
得了便宜的人没资格卖乖。
再说他自认为入学以后问心无愧,把每一分钟都花在了学习上。毕业后进医院上班,他也是兢兢业业。
所以现在考进来的大学生冷嘲热讽工农兵大学生,他也只是带着两只耳朵听着,闭嘴一句话不说。
可校办主任听不下去,他皱着眉毛敲桌子:“不要信口雌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虽说工农兵大学生不勤工俭学的?之前他们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工厂劳动。你们要不要也上半天学,干半天活啊?”
那显然不可能。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不管是哪个专业的,课程表都排得相当满。
巧妇苦于无米之炊的大学老师们,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在短短四年时间,塞给学生,怎么可能让他们上半天干半天活?
他们不是工读生,而是全日制大学生。
新生们哑口无言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校办主任:“那您得给我们想想办法啊。”
校办主任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岌岌可危了。
不管是文·革前还是文·革中,都没有这种问题。
新难题摆在面前,他上哪儿给他们找那么多工作去?还要不耽误学习。
他思索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求助组织:“这样吧,我跟领导汇报,校方开个会,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叶菁菁觉得这样不行,你给领导提问题的时候,不能是问答题,起码得是选择题,起码要给领导提供几个思路啊。
“主任,你看这样行吗?”她伸手指了指校园,“咱们学校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战壕得填了,学校也要再建设。如果需要建筑小工,咱们也别从外面找人了,就我们自己学生上,可否?”
校办主任愣了下。
他还没表态,急着勤工俭学的学生先激动起来:“是啊,主任,我们来干就好。盖房子这些,我在农村就干过,保证不拉垮。”
王新春也机灵地强调他们大学生的优势:“我们是本校学生,好管理,不像外面进来的人,不知根底。”
更有人开始思想超前地打起了价格战:“我们有十四块七毛钱的补贴,就想再挣个十几块钱,能补贴家里就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拼命自我推销。
叶菁菁总觉得他们下一秒钟就会挥着帕子招呼:来吧来吧,安全便宜又好用,上哪儿找我们这种天选打工人去?
毫无疑问,校办主任狠狠地心动了。
作为学校的管家,花出去一分一厘都要他的命。
况且现在学校变成大工地,一下子涌进那么多外人,校方也怕出事。
让学生上工地干活,的确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只是校办主任不敢打包票:“那我问问领导的意思,如果行的话,回头辅导员会通知你们的。”
众人一时激动,一时失望,害怕领导一讨论就讨论下去,等到猴年马月才有下文。
可校办主任咬死了不松口,新生们也没办法,只能唉声叹气地先走人。
还有人小声抱怨:“我们家为了给我凑路费,把鸡鸭都卖了,口粮也见底了。我没钱寄回去,还不晓得家里头要怎么活呢。”
其它人附和:“就是,学校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上工。”
叶菁菁也同情他们。
拖家带口,确实不容易。不比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要不这样吧。”她主动提议,“我给你们出个主意救个急。”
“你们先写文章,就写你高考是怎么复习的,是如何考上大学的,挣点稿费。”
她从正月初三开始上班,硬生生地赶在开学前,完成了高考真题集的广播讲课。
这几天因为忙着开学的事儿,她没再去广播台,大学生分享自己如何考上大学的节目,也停下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大学生们,也急着去天南地北的学校报到了啊。
只是听众反响颇为热烈,不少人写信到广播台反应,希望能够重新启动大学生分享学习心得节目。
现在叶菁菁当上辅导员了,手下一堆急着挣钱的大学生,刚好可以当节目嘉宾,继续把节目办下去。
也算是她这个老师,近水楼台先得月,给自己的学生谋福利了。
大学新生们面面相觑。
有人犯难:“我不会写作文啊,我高考的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写作文。”
不少人点头附和,没错,他们主要专攻数理化。
“别怕。”叶菁菁鼓励他们,“广播台要的是干货,说大家只想听你们说实在话,到底怎么才能学进去,怎么才能学好。”
看还有人面露难色,她又再接再厉,“先写写看,回头把稿件拿过来,咱们再一起商量,怎样才能把学习心得写明白。”
众人这才松口气,也不再浪费时间,赶紧打了声招呼就跑回去写文章。
转眼的功夫,热热闹闹一群人就四分五散了。
谢广白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调侃叶菁菁:“看来还是跟着叶老师好啊,处处有帮助。”
叶菁菁得意地抬高下巴:“那当然,跟着姐,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