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祝姑娘,拜托了。”相无雪郑重道。
祝荷道:“大人,麦穗是买回来的,所以你要对她负责,我只是个外人,我不会对她负责,你说得对,你的要求太过分了,麦穗只能由你来负责,所以大人请你小心,做好防备措施,不要染上疫病,就算染上了,也请你努力活下来,活到最后一刻,活到找到医治法子的那一天。”
祝荷这一段话无情却也充满力量,冲散了相无雪前方满是阴霾的道路,照亮了方向。
砰砰砰。
相无雪久违地听到自己跳动的心脏。
“你希望我活着吗?”相无雪鬼迷了心窍,突然问。
祝荷:“当然了,我可不喜欢死人,而且大人,这里的百姓需要你。”
相无雪垂眼,悲喜交加,心头说不出的酸涩。
过了一会儿,相无雪平复好心情,眼下不是考虑儿女私情的时候,他不想被这些东西搅乱心湖,可他的心跳声就是不受控制。
他没有办法。
万幸的是,他是理智的。
强烈的不安笼罩着整座凉城,每天都有得疫病的流民死掉,事态愈发严峻。城里的人不敢出去,城外营地的人不想感染疫病,个个都想要躲到城里来。
相无雪作为知县,身先士卒,只身前往营地安抚百姓,并将有症状的人及时隔离起来,他并没有放弃那些得病的人,而是拜托大夫努力查阅典籍古方,尽快找到治病的方子。
疫病的蔓延速度令人措不及防,很快城里也出现了感染疫病的人。
相无雪决定送祝荷和麦穗离开凉城避祸,正要安排军营的人护送时,他突然病倒了,发热咳嗽,几乎要把自己心肺给咳出来。
相无雪染上了疫病。
早在前些日子进出营地时,相无雪就开始咳嗽,他预感不妙,然凉城情况火烧眉毛,他根本顾及不上自己。
第112章 青梅与蝴蝶
当佩琴出现在院里, 祝荷就察觉出不对劲。已有十余日不曾见过相无雪,他的侍从一出现就是让她们收拾包裹,这不明摆着出事了嘛。
“发生什么事了?”祝荷询问道。
佩琴一板一眼:“望姑娘莫要多问, 我奉大人的命令带二人离开凉城。”
麦穗咬唇:“我不想离开。”凉城是她的家, 在长大之前, 她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 她有不能离开的理由。
“大人在哪?我好久没见到大人了, 大人若是和我们一起走, 那我就走。”
佩琴:“小丫头,大人的命令你不听吗?”
麦穗神色顿时为难, 祝荷追问道:“莫非是相无雪出事了?不然他怎会急着让我们走?”
佩琴解释道:“城中开始蔓延疫病,大人以为凉城已不安全,遂令我带二人出城避祸。”
祝荷注视佩琴的面容, 尔后摇头:“我不会跟你走。”出城后道上肯定也有流民,同样有感染疫病的风险, 还不如待在城中。
“请姑娘莫要固执己见。”
祝荷道:“你实话告诉我, 你家大人可是出事了?”
听言,麦穗立刻焦急追问道:“琴叔, 大人怎么了?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离开。”
佩琴拗不过祝荷与麦穗,只好告诉她们相无雪感染疫病,此时正住在城外的木屋里。
祝荷扶额:“大夫怎么说?”
“情况不容乐观。”
麦穗大惊失色:“怎么会?大人竟然得了疫病,琴叔,求求你带我去找大人, 我要照顾大人。”
一个小姑娘都说要去照顾相无雪了,若是祝荷不去说不过去,更何况相无雪是她的救命恩人, 祝荷也放心不下麦穗。
本来要带二人离开凉城,谁成想最后她们竟然要去得病的相无雪,哪怕明白相无雪身边有人照料。佩琴头疼,又拿她们没办法,被胁迫后给她们带路。
祝荷与麦穗收拾好衣物等东西,便随佩琴乘坐马车出城,前往木屋探视相无雪。
相无雪已躺在病榻上十余日,老大夫对疫病束手无策,只能照着典籍中记录的治疗疫病的方子,熬了各种药给相无雪喝。
相无雪意识昏沉,身体难受得紧,强撑着咽下苦涩的药汁,已经不知道喝过多少药了,病却不见好转,有时咳嗽得厉害,直接把胃里的药给吐出来。
伴随时间的流逝,相无雪愈发虚弱,浑浑噩噩间,相无雪做了一场梦,他梦见了祝荷,梦到祝荷对他笑,对他说心悦他。
现在佩琴应该带着祝荷和麦穗出城了,这一次离别,恐怕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了,也许自己要失信于祝荷了。
生命如流沙一般从指尖流逝,沙沙沙——
好想再见祝荷一面,相无雪满心的荒凉与悲愤。
相无雪苏醒过来,精神恍惚到分不清在何处,若非身体传来疼痛,他以为自己早就置身黄泉。
相无雪满头冷汗,痛苦地喘息,强撑起支离破碎的身躯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出去送祝荷一程。
她们是从北门离开。
至少让他目送她最后一程,与她说一声拜别。
当相无雪艰难走了几步后,门突然开了,外面炽热的阳光照进来,相无雪下意识垂下眼帘。
下一刻,耳边响起熟悉的声线:“大人。”
相无雪心口一突,吃力地仰头,看见了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
他是在做梦吗?
相无雪口中呢喃“祝姑娘”,不受控制上前,意欲靠近祝荷,然而身体如火烧一般疼得要命,视线愈发模糊,须臾后,黑暗占据了所有,相无雪栽倒在地上。
薄弱的意识消失前,相无雪似乎瞧见戴面纱的姑娘朝他走来。
相无雪迷迷糊糊醒来时,隐约瞟见一个戴面纱的姑娘拿出巾帕给他擦拭额头的汗珠,紧接着给他喂药。
起初他不愿张口,直到听到姑娘开口:“大人,你吃药,吃了药才能好。”
是他的错觉吗?是......祝荷吗?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在他身边照顾他?她不知道他得了疫病吗?
内心极力在否定,可相无雪的身体却变得极为顺从。
见相无雪不再抵触,祝荷松口气,终于可以顺利喂药了。
相无雪病倒前就吩咐他的侍从代他暂管凉城事务,可他们怎会不管自己的主人?两人分工合作,一人照料相无雪,一人辅佐凉城官府处理事务。祝荷与麦穗过来后就决定照顾相无雪,起初佩琴与佩棋并不相信祝荷,毕竟祝荷是让主人痛苦的罪魁祸首,但这时候凉城的情况愈发严重,一个人根本不够,除了他们两个侍从,能相信的也就是麦穗。
可麦穗是个孩子,感染的风险太大。
思前顾后,佩琴与佩棋最后妥协,拜托祝荷照顾相无雪。对此,祝荷欣然接受,佩棋曾近身照顾相无雪十余日,但未曾感染疫病,应是习武之人的原因,祝荷想自己身体素质强,多少没那么容易感染。
不过这只是决定照顾相无雪的一个小原因,其实照顾相无雪,对祝荷而言,百害无一利,一旦感染疫病,祝荷也不保证自己能活下来,可她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大抵是大发善心吧,毕竟她也是曾经在佛寺修行过的人,知恩图报。
苦涩的药水从口中滚下喉咙,相无雪被蔓延的苦味刺激到,意识稍稍又清醒了零星,他勉强挪动手,试图触碰眼前的女子。
转念思及自己的病,相无雪立刻缩回手,心口泛疼,身体痛苦地蜷缩。
又一次睁开眼,模糊地看到祝荷正在和老大夫交流什么,神色凝重。
“老夫无能,只能是听天由命了。”老大夫愧疚道。
祝荷送老大夫离开时,麦穗抓住祝荷的手,惊慌失措道:“姐姐,大人他......”
祝荷:“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可我听到了,老大夫说他也没辙,大人这些天一直吃药却不见好,我真的好怕。”
“会好的。”祝荷只能说,“麦穗,你先去熬药,我进去看看。”
一日后,相无雪突然清醒,也许是回光返照,又或许是药起作用了,总之是一个令人欢喜的消息。
哪怕在病中相无雪依旧牵挂凉城百姓,第一件事便是召见佩琴和佩棋,询问近日状况,得知疫病感染速度减缓,死的人也少了,相无雪闭了闭眼,心中稍微慰藉,但更多的是无力。
相无雪倍感自责,收敛情绪吩咐了诸多事,尔后撑起身体伏在案上,提笔写下一份手书,盖上自己的官印。
手书内容如下:若自己病死,暂由凉城县丞任知县。
相无雪所做一切明眼人都知道——就是在吩咐自己的身后事,佩琴与佩棋保持沉默,面色悲痛万分。
“主子。”
“下去吧。”相无雪淡淡道,慢吞吞放下毛笔,极为缓慢地回床。
“主子。”二人欲要帮忙,相无雪摆手拒绝,让他们退下,见状,佩琴和佩棋咬了咬牙,颤抖着肩膀转身离开。
满是药味的房间里顿时安静,只剩下相无雪一个人,他坐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像是弥留之际,适才的精神气完全消失了。
“咳咳咳。”相无雪用帕子捂住嘴巴,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把肺腑咳出来,喉间亦有浓郁的血腥气。
摊开掌心一看,皱起的巾帕上晕开一团血。
相无雪收好巾帕,喉咙烧灼,脑海里一团浆糊,他望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要通过房门看到什么,半晌,他闭上眼睛,耳畔响起轻柔的音色,脑海中浮现祝荷的容貌......
原来祝荷真的来了,这些日子是她一直在照顾他。
相无雪心口滚烫。
回忆往昔,他鲜少想起祝荷,心里却在暗暗期待他与祝荷能再次相遇,再次看到祝荷灿烂戏谑的笑容。
老天倾听到他的心声,如了他的愿,却又给他当头一棒。
作为将死之人,他渴望死前和祝荷说说话,另一方面又害怕她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
门外,麦穗正在熬药,祝荷看着怀揣悲痛离开的佩琴与佩棋,她没有过问什么,只是抬头仰望旁边的青梅树。
此处是相无雪在城外的住所,听麦穗说相无雪是因为院子有这颗青梅树后才决定买下。
青梅树枝叶繁茂,饱满的青梅缀在枝头,一片绿油油,生命力蓬勃,充满生机的样子与此刻院子里的阴霾的气氛格格不入。
祝荷忽然想起来,从前翡翠楼也有一颗青梅树,只不过那颗树早已葬生火海。
她还差使相无雪给她摘过梅子呢。
思及此,祝荷回首,目光落在房门,相无雪醒来后似乎不欲见她和麦穗。思索片刻,祝荷踱步而至,伸出手轻叩房门。
“相大人。”
没有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