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一直不提,他就一直装不知道,
然而隔天他们要启程出客栈,郁卿吃着早膳,问:“还有几日到潞州?”
“三日。”
郁卿眯起眼:“你不会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吧?比如到了潞州把我打晕,带回京都。”
谢临渊在抽空看急报,闻言笑道:“你想这样,朕也可以依你。”
“……”郁卿倾身过去锤他肩膀一下。
她可是因为谢临渊说不带她回宫,才答应和他同行的。
若他反悔,那她也反悔。
谢临渊问:“你到潞州什么打算。”
语气平静地像个普通熟人闲谈。
似是明白他不会再强迫她回宫,这段时日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也缓和了不少。郁卿淡淡道:“过正常人的生活啊,先赚点钱。”
“然后?”
“没想然后。”郁卿说,“哪能想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
谢临渊想问什么,她其实知道,无非是试探她会不会成亲之类的。但经历过这么多事,年少时对结婚的美好向往已彻底熄灭,郁卿不想再嫁人了。但她又想要一个家人,相互扶持。成亲虽是最容易成家的方法,但也不是非得成亲,等她有钱了,抱养一个孩子吧。
谢临渊看她不咸不淡,不爱搭理他的模样,沉声道:“那易听雪?你今后就不想再见她一次了?”
郁卿心道他果然不安好心,还想哄骗她回京都。
随即她猛地清醒!
他说的是易听雪,不是薛廷逸。
什么叫今后不想再见她一次?
“你不会动她了吧?”郁卿瞪大眼,紧张道,“你不要言而无信!”
谢临渊丢下急报,语气轻松,好似叙述一件不足为提的小事:“朕答应你不动薛廷逸,而不是易听雪。她假扮男子科考中举,欺君之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郁卿猛地起身,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你把她怎么样了!”
谢临渊看到她终于有反应了,淡淡道:“依规矩处置。”
“什么规矩?”郁卿晃他,“不要跟我打哑迷,”
谢临渊被她双手抵在胸前,还拽来拽去,唇角隐隐弯起:“欺君之罪,削去官职,打入奴籍,流放岭南。”
他好整以暇观察郁卿每一个表情。
郁卿脸上的紧张和怒意忽然平息,放开他前襟,后退一步,握住他的手臂。
谢临渊这么高一个人就被她拉到门口,随即郁卿打开客栈门,猛地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出门外。
嘭的一声。
门甩上了,门板近在鼻尖。
谢临渊怔住片刻,似是不敢置信,飞速敲门:“开门。”
“滚!!你一辈子都别来见我!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我们从今日起就分道扬镳!”
谢临渊扶额,似是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气愤。
“那朕就一直敲门。”他威胁。
门内不回答。
“朕踹门了!”
依然不回答。
谢临渊指节抵在门上:“行了。朕方才在逗你。朕没把易听雪流放岭南。”
“我再信你一句话,你就天打雷劈!”
“……”
谢临渊厉声解释道:“朕真没有!不仅没贬她,还提拔她任了户部侍郎!”
又沉默许久。
吱呀一声,双门对开一条缝。
郁卿胸膛起伏,扶门站在缝前,板着脸:“真没骗人?”
谢临渊强行挤进门缝,挤开她,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郁卿无语了。给三分颜色,狗皇帝就知道得寸进尺。郁卿蹦起来锤他脑壳顶:“道歉,快给我道歉!气死我了!”
谢临渊看她腿伤还没好全就乱蹦,只得低头俯身让她打得方便点。
“朕错了!行了吧。”
“什么叫行了吧!”
“朕错了!”
郁卿这才收手,气喘吁吁,瞪着他。谢临渊这嘴向来说不出什么好话,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和他生气只能气死自己,让他得意。
人和狗生什么气?
“为什么。”郁卿问,“她不是欺君之罪吗?你为何不罚反提。”
谢临渊嗤道,“只要办事不蠢,朕管她是男是女,还是条狗。”
这个逻辑,真得很谢临渊。
郁卿凉凉道:“可不是么,只要皇帝做得不蠢,管那龙椅上是不是条狗。”
谢临渊冷脸,一副活腻了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别开眼,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头,“走了。”
他还能怎么办?人是他请回来的,罚又罚不了,碰又碰不得,留不住又舍不得离开,还一逗就爆炸,只能当个祖宗伺候了。
第76章 透支一生所有
出了客栈, 暖融融的春风吹过脸颊,柳条温柔拂动。郁卿提议自己走出客栈,被谢临渊一票否决, 直接抱到了车上。
她很快消了气。易听雪没受伤,还升了官, 解了后顾之忧,为官还受天子认可。这是好事, 她何必与谢临渊计较?
这人就喜欢犯贱。她就不该信他的鬼话连篇。
比如说, 她这腿伤需日日换药,拆开纱布倒还好, 最难挨的是涂药一瞬间。冰凉、刺痛、痒麻, 像一群蚂蚁啃食伤口。每每郁卿看见他拉开存药的抽屉,就牙关紧咬,如等铡刀断头。
有次谢临渊拿着药膏坐到榻边,拉过她的脚踝,放在他腿上, 慢慢解开纱布, 似笑非笑地打量她皱成一团的脸, 忽然嘲讽道:“你真能睡, 连眼垢都睡出来了。”
郁卿霎时满脸通红,捂着眼睛擦了半天。
“还在。”谢临渊指着她右眼。
郁卿让他拿梳妆镜来,对镜一瞧, 一股恼火直冲头顶:“哪里有眼垢?你又骗我!”
就在此时,谢临渊唰的涂上药膏!抽开纱布一裹,慢慢打起结。
郁卿愣在原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想伸手拍他, 掌心突然被塞了一串糖霜山楂,还是去过核的。
谢临渊面无表情收拾完,坐回去继续看急报,好似无事发生。
“……”郁卿实在很想打他一顿。
换个人早提刀砍他一千遍了。她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前任,最温和的仇人。
“嘬嘬。”郁卿晃动着糖霜山楂串,好心和他讲,“你这样其实很被动。你付出再多,对方只会记得你很气人。”
谢临渊唇角抽动,似是不屑。这人实在太傲了,肆无忌惮一意孤行。居高位者的确需要一点独裁和霸权,但这一点放在恋爱上,却像灭顶之灾。
郁卿没企图改变他,只是有话直说,听不听是他的事。
车外马蹄哒哒,不为任何风景停留。郁卿不想再和他说话,拿起一本书挡住脸。
读书对她来说越来越容易,尤其是鬼怪杂谈。什么再嫁寡妇被前夫怨魂纠缠,那阴魂不散的亡夫还有点像谢临渊呢。
越靠近潞州,他们就越吵不起来,从前闹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捅死对方,临近分别,却偏偏能心平气和说话了。
最后几日,谢临渊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那沉默压制着一种翻涌的东西,好似火山即将喷发毁灭天地,又像潜伏野兽盯着猎物,难以用言语描述,令她坐立难安,以为他要反悔。
她鼓起勇气,转过眼和他对视,他就垂下眼睫,隐去那种情绪。
次数一多,郁卿也习惯了。只要他能控制住,她就不问。
远方云雾中,潞州城郭青色虚影若隐若现。郁卿一颗心七上八下,频频掀起帘角,车外人潮如水喧闹,车内的谢临渊沉默寡言。
马车最后停在城中最好的客栈后院。
车帘静垂,谢临渊手执书卷,一动不动。
郁卿微讶:“你不下?”
以往都是谢临渊先下,然后抱她下来,一路脚不沾地到客栈屋中。虽然她腿伤大好,已能自己行走。他偏硬说没好全,她也懒得争执。
谢临渊丢下书卷,不紧不慢,斟了一盏茶:“想让朕抱你下车?”
说出来就太怪了。
郁卿默默起身,在他的瞩目下掀开车帘。
夕阳如碎金,兜头洒入车厢。
明亮的光影模糊视线,郁卿不敢置信地皱起眉,看清帘外三丈垂首伫立的那人,缓缓瞪大眼睛,口中喃喃道:
“……阿姐?”
红衣禁卫持守两侧,院中静得鸟不敢鸣。
郁卿却感觉耳畔轰隆隆作响。
礼节都抛到脑后了,她连滚带爬翻下车辕,飞奔向那浅绯官袍的熟悉身影,一把抱住她,头一次笑得连蹦带跳,欣喜若狂想尖叫,却立刻咬着嘴,改唤她:“——薛郎!!”
易听雪抹了一把眼泪,压着上扬的唇角,忽然佯怒道:“你真是……担心死我了!”
郁卿嘿嘿笑了两声,顺着她脊背,温声道:“第一次见咱们薛郎被气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