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认识牧放云,郁卿走在树荫下,听着十七岁少年不停缠上来,每句话都带着阿耶,她只问了一个问题:“若你阿耶不同意你与我交朋友,你会怎么办?”
牧放云安慰她没关系,大不了跪祠堂求阿耶。
她遂明白,牧放云羽翼未丰,还不到能共渡风雨的时候。所以她说:“若你阿耶反对,我们就撇清关系。”
当时她真应该问:“若你长大前,你阿耶强娶我,我又杀了他,你会怎么办?”
牧放云浑身颤抖,跪在牧峙身边,眼瞳涣散。他猛地扭过身,目光中充满恨意,盯着郁卿:“你为何杀我阿耶!”
郁卿嗓音低哑,声音微弱却冷静:“他想强迫我。”
“你可知他是范阳节度使,镇守边关的封疆大吏!大虞数万万百姓都要靠他免于被烧杀抢掠!你杀了他,北凉人来袭该怎么办,你想当千古罪人?!”
郁卿轻声重复道:“他想强迫我。”
牧放云忍痛流泪道:“你都是牧夫人了,何来强迫一说!”
郁卿忽然不想再和他理论,扭头就要出帐。
牧放云冲过来拦住。
她猛地抬头,举起匕首:“走开!我能杀你爹,自然就能杀你!”
牧放云被她的话定在原地。
相遇时她犹豫,胆怯,又惆怅。如今她彻底变了。
“你不能走……”牧放云抹了把眼泪,声嘶力竭,“你谋害朝庭命官,三军主帅,按罪应当枭首祭旗!”
郁卿脸色一白,静了片刻,点点头:“那我们先收拾你阿耶的尸身。”
她转身就要向牧峙尸体走去,牧放云哪肯让她碰牧峙,立刻换了个方向拦住她。
就在此时,郁卿猛地掀开帐帘,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敕勒川的夜里电闪雷鸣,身后牧放云愣了片刻,立刻出帐大喊:“抓住夫人!”
四周侍从一齐涌上!
“谁敢!”郁卿大喊一声,震住众人。
下一刻,她拔腿飞奔。
然而她快也快不过常年作战的将士,纵他们今夜吃了酒,她没跑几步就被拦下。
正当她举起短刃要砍,旁边冲过来五个陌生士卒提刀相护,刀剑相击声砰砰乓啷,其中一人拽着她飞奔起来。
郁卿不认识他们,惊道:“你们是谁?”
“平恩侯受薛郎之托,派我等保护郁娘子!”士卒将她架上马背,自己也坐上一匹,提刀斩了身后一人,扭头高喊道,“郁娘子,跑!”
他狠狠抽了郁卿身下马儿一鞭子。
第71章 没什么好顾忌的
然而刚才的哄闹已经将众人吵醒, 未曾酒醉的将士与牧峙的属下举火把而来,围住骑着马的郁卿。
身侧士卒面露绝望,横刀道:“夫人先跑, 我断后。”
人群乌泱泱,就凭他二人, 如何冲出去?如何断后?
郁卿赶忙制止了他。
牧放云骑马赶上来,他头上马尾歪了, 双目赤红, 满面泪痕,命令牧峙部下就地斩她。
部下们惊疑不定:“云郎, 她是牧夫人!”
“她杀了阿耶!”
部下们更为震惊:“将军遇刺?”
郁卿忽然高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我一介弱女子,能杀的了征战沙场多年的牧将军吗?云儿,我知你丧父悲痛难忍,可我亦是丧夫!我亦震惊难受!你不可因我最后嫁你父亲,而随意拿我泄愤!”
“你胡说!”牧放云目眦欲裂, 他手中剑颤巍巍指向郁卿, 最终却没敢下手。
宋将军果然说得对, 某种程度上她比牧放云勇敢, 她都能杀牧峙了,牧放云却动不了手。
众人或多或少知道牧放云的往事,甚至不少人曾看见他与郁卿来往。牧放云自请来前线后, 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十分消沉,为情所困。
他们瞧着马上的牧夫人,她柔弱孤苦,满脸泪痕,鬓发散乱。
这样一介弱质女流, 怎么可能杀得了牧将军?实属天方夜谭,定是另有隐情。他们立刻扭头劝说牧放云冷静,刺客定还没有跑远,莫要冤枉好人。
牧放云被十几张嘴劝来劝去,眩晕之下,一时也有些迷惑,难道阿耶真非郁卿所杀?他亦不敢相信郁卿能杀了牧峙,他阿耶英明神武,如何被郁卿一刀毙命了?
“那你手中为何拿剑?你跑什么?”牧放云质问。
郁卿浑身发抖:“我持剑只为自保!”
她闭了闭眼:“可你进来就怪我是凶手,你叫我如何自处!我不跑只能被你一刀杀死!”
牧放云更为迷惑,直觉告诉他不对劲。郁卿在帐中的反应,就是第一次杀人的反应。呆滞,没法动弹,还没从余劲中缓过来,因而冷漠异常,尚能继续杀人。
但众人听闻郁卿这番话,立刻倒戈,纷纷阻挡牧放云拿郁卿泄愤。
一众部下过来,接郁卿下马,要带她亲自指认刺客。
郁卿终于慢慢缓过神,想起牧峙死状凄惨的尸体,脑中一阵眩晕,亦无法置信她刺中了牧峙。
然而她的确如此做了,在牧峙埋首于她的颈边,双手掐着她的脖子,想要占有或杀她以泄愤时。她摸出腰侧藏着的匕首,一刀戳中了他颈部跳动的脉搏,往左割开。就是如此简单,愣了神的功夫,杀他时全然不知该怎么杀,一切都凭她曾经看过的,照做了。
她别无选择,是牧峙想杀她在先,她从没起过杀心,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杀人!
让她再来一次,郁卿也不能保证能一击必中。牧峙今夜饮了不少酒,或许根本没想过她这种胆小如鼠的人,遭到伤害就怕得缩成一团,动弹不了,也能暴起杀人。
她忍了忍,稳住身形。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放任自己晕过去,柔弱女子最大的权力就是在惊恐时晕倒来逃避现实,但她还要逃跑,她绝不能现在晕。
郁卿看着自己抓缰绳的手,不敢置信这是一双杀人的手。奇异的是,这种感觉并不罪恶,心中反而迸发出一股热流,奔腾冲向四肢百骸,缓和她冰冷麻木的指尖。
她真的杀了牧峙!别人或许不知,但刀尖戳入皮肉的软沉触感,划开皮肉的阻力,血的热度,都残留在她掌心。
郁卿被众部下们簇拥着,带往大帐。
苍天响起惊雷,敕勒川北的雨轰然落下。
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洗去脸上污血,露出她本来面目。
她仰起头。夜空无垠,辽阔千里,万滴琉璃珠打过她眼角眉梢,渗入她干涸的双唇,没入鬓发与这片土地。她闭上眼,耳畔响起那句话:
“北凉人称雨为素兰,意为天降甘霖。”
部下们走进大帐后,沉默片刻,悲愤的哭嚎此起彼伏。
隔着帐帘,郁卿听见里面传出八尺儿郎们凄厉的哭声,忽然感到后怕,恐惧得不能挪动半分。
她一定得跑,绝不能被发现!
这些人只是被她的表象迷惑,但他们并不傻,对比凶器和伤口,很快就能找到她头上。
郁卿转向旁边扮演侍卫的士卒,颤抖着嘴唇,小声道:“你真是薛郎派来的?”
士卒压低声音:“娘子放心,我等乃侯府死士,从牧家便一路潜来,先前无法接近娘子,直至方才。”
郁卿点点头。她在牧府时,前前后后有一大堆婆子。来大营不过一日,还只出过一次帐,他们自然寻不到机会。
可现在怎么办?
郁卿心脏像被掐住。
士卒安慰她:“娘子莫慌,待参军们查清楚,定还娘子一个清白。”
“是我,我没清白……”她气若游丝。
死士惊悚异常,不敢置信地望她一眼。
郁卿咽了咽。人就是她杀的,匕首还贴在她腰间。可谁也不敢相信。就像当年无人置信她能刺杀谢临渊。那时她没勇气下手,但眼下她杀了牧峙。有些事不过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发现也就如此。
她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一定能想出办法逃出这里!
很快,那些最近路过大帐的兵卒,都被压到她面前,由她指认。
兵卒们吓得跪倒在她面前,直喊冤枉。只要郁卿抬手一指,她就能立刻脱罪,逃出生天。
但望着那些人惊惧交加的脸,郁卿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
这些人或许和她一样,是某个妻子等待归家的丈夫,是某个稚童仰慕崇拜的父亲,某对老人牵挂的孩子。他们都是有锚的船。
郁卿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手攥到酸痛也举不起来。
忽然,远处有巡察哨兵奔来。
他面色仓惶,带来一个消息,让平州军中将士们的心瞬间被冷雨浇透。
“报!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北凉残军趁雨从东北方来袭!”
霎时,众人乱作一团!
偷袭战前,主心骨被刺,军中群龙无首。部下们尚未从惊痛中走出,为如何作战大吵起来,各自点兵准备迎击。
众人各执己见,谁也不服谁。
东北方的天空被火把渐渐染红,有呼喊声传来。
牧放云要领兵,被衷心于牧峙的部下拦住:“云郎不可冒险!”
他们吵作一团,号角声连营响起。
郁卿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攥住死士的衣摆,瞪大眼盯着他道:“我们走。”
死士趁乱拉着她潜入人群中,待牧放云等人反应过来,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情况紧急,无人在乎一个女流了,她被所有人抛弃在一旁。
死士将她再次扶到一匹挂鞍骏马上:“北凉人来了,快往南边跑!”
“哪里是南边?!”
还没等她说完,死士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惊马吃痛,撒开腿向营口跑。
郁卿惊叫一声,她从没骑过飞奔的马,根本不知如何驾驭,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半路上无数士卒酒半酣,梦半醒,他们抱着甲衣,提着长戈,冲向号角响起之处。
瓢泼大雨中,众人隐约瞧见马上的人,以为是哪个懦弱的逃兵,有人暴怒举刀要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