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想又要算计争斗,郁卿只觉疲惫。
可一辈子躲避算计,躲进阴沟里,在提心吊胆中过完一生,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难道接受牧家庇护,就不需要提心吊胆吗?
牧放云面露期许:“别紧张啊,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罪入宜春下院,又到底为何逃出来,你不想说也没事……我,我不打扰你了!是我唐突了!”
郁卿没想到他心思如此单纯,言语又如此率真,愣愣与他对视。
少年被看得脸色通红,绞着腰间的鞭尖。
天边的风,吹开敕勒川上湿淋淋的荒草,将白云也吹来大地,化为牧民心爱的羊群。他的马尾在风中微微摇晃,背后是缓缓升起的太阳,让他整个人像不灭风灯一般明亮。
方才那些权衡利弊的杂念也被吹散了。
郁卿茶色的眼眸一点点弯起。
她背过手去,越过他向前走:“我可是个大麻烦,你得尽早远离我。”
牧放云愣了愣,迅速追上她:“红流妹妹——”
郁卿瞪他:“我比你年纪大!”
“啊?”牧放云大惊,慌忙改口,“红流姐姐……”
“我不叫红流。”
“那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
她沐浴在风里。
郁卿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郁金香的郁,卿卿我我的卿。”
她扭过头去看他。
方才牧放云还没留心,此刻才发现她唇尖是翘着的,像百灵鸟的喙,笑起来时也像要唱歌。牧放云被她婉转悠扬的笑意勾得额间冒汗,扭过去,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叫牧放云。”
他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说过的。
“我知道呀。”郁卿一串笑声像火灼烧他,“放牧云间,还挺好听的,谁给你起的?”
“我爹。”牧放云飞速抿下干涩的唇,匆匆拉过马,摸了摸马背,懊恼竟没带点茶果糕点招待她。只摸到一壶烈酒,月牙般的皮壶袋上缝着一圈盘穗鹰纹。他愣愣地举起来:“你喝么?”
郁卿拿过来,扒开壶塞子,浓郁的香气直冲脑袋。她仰头倒了一点点,瞬间被火辣的味道呛得弯腰直咳嗽。
牧放云傻了,嗖的上前,拍她脊背顺气:“你慢点咳……我不知道你不能喝酒,我给你赔罪,”
郁卿捂着通红的脸,摆摆手,缓过气来才道:“你好能喝啊,这么烈的酒。”
牧放云顿时豪情万丈,得意地亮出一口白牙:“我们家人都好酒,百杯千杯都不脸红!”
郁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咳了咳。
牧放云被看得发慌,恍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贴在她柔软单薄的脊背上,猛地缩回来。
郁卿笑了下,转移了话题:“你要回平州?”
范阳节度使常年住在平州,郁卿进边关后,听过一些人说起。
牧放云欲言又止:“我……是个闲人,去哪儿都可以。我爹在平州布兵应战北凉。他叫我来此地看看战马,总之看也看过了,横竖也没别的事了。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和你结伴走一趟。”
郁卿好奇,歪过头问:“那你爹知道你不回家,到处乱跑,会生气吗?”
“大不了被揍一顿呗,我爹就我一个小子,他才拿我没办法。”
郁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牧放云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想方设法讨好一个女子。若是兄弟,他会直接搂住对方的脖子,告诉他咱俩如此投缘,小爷请你吃香喝辣,带你听鼓戏,夜爬平州最高的佛塔,坐在塔尖上喝酒畅谈到天明,把敲晨钟的和尚气个半死。
显然他没法对郁卿这样做,又怕做错事,说错话,惹她不高兴。所以只好沉默下来,等她先开口。
但若她愿意和他去平州,哪怕只是住在平州城中,他可以常常找她玩,夜爬佛塔,看和尚气得半死。
这么想着,他竟不小心说出口:“你愿意跟我去平州吗?”
说完他攥紧了鞭杆,赶忙补充道:“若你有其他事,那也无妨,你不必迁就我,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还没决定去哪儿。”郁卿打断,犹豫道,“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因为怕你受我连累。
牧放云两眼一亮,小心翼翼道:“那去平州?”
郁卿垂下眼,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攥紧:“为什么?我是个大麻烦,我什么都不能带给你。”
牧放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得知她嫁人后,他本来已经放弃了。可现在她明显不是有夫之妇,他知道不该惹麻烦,若让他就此放手,他又不甘心。
最近北凉卷土重来,北方十三州安危皆系于他父亲一人身上。天子都得倚重他父亲。他身为范阳节度使唯一的儿子,什么麻烦不能揭过?
他又不是不知,宜春下院的奴婢,通常都是连累进去的女眷。郁卿根本不像伤天害理之人,哪个狗官判她进去的?真是混账东西。若让他知道这个混账是谁,他要狠狠揍一顿!
“我不怕。”牧放云灌了一口酒,道,“我家不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我太公是平民,跟着高祖皇帝做了骠骑将军,但没封上侯。我爹上战场用血肉换了今朝一切。他说世上没白来的好事。怕麻烦的,都是一事无成的孬种。”
秋阳穿透枝叶,光影浮动,在他眉眼间晃动。
也忽然在郁卿心间晃了一下。
她走在牧放云身侧,看赤骥马的尾巴左右甩动,赶走飞虫,竟和他走路时马尾甩动的节奏完全一致。牧放云也发现了这事,非但没捋平发尾,反而更得意地甩着头和赤骥称兄道弟。
赤骥马瞧他这疯癫模样,给他背上甩一尾巴。
牧放云嬉皮笑脸,扭过头问:“会骑马么?”
郁卿摇头。
“我教你,来,踩马镫。”牧放云伸出手臂,搭上郁卿的掌心。
郁卿伸出脚,踩上铁蹬,抬头望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马,刚一犹豫,就听他在耳畔的声音:“得罪了。”
后腰撑上少年劲瘦的手,刹那一推,她猛地跨上马背。
郁卿心跳一漏,惊呼出声,两只手紧紧攥住鞍头。
牧放云握着缰绳,笑得前仰后合,安慰她:“没事没事,第一次骑马是这样。”
赤骥马打了个喷嚏。
郁卿呆住片刻,忽然也忍不住笑出声:“拉我走走!”
少年牵着缰绳,拉她在边关的小径上走起来。夹道是垂榆和矮灌荆棘,远处有连绵起伏的矮丘,金色长草匍匐在风中。
郁卿望着远方,忽然问:“若你父亲嫌弃我,反对你交我这个朋友呢?”
牧放云一愣,好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从小他想做什么,他爹都会答应。横竖就是求多久的事。
“他不会反对的。”他想了想,摆手道,“若真反对……我多去求求便是。你放心,他看上去严肃,实际可心软了。我有次砍了一个平州纨绔的脑袋,他罚我跪三天祠堂,第二天偷偷让奶娘给我塞了个软垫,第三天就找借口把我叫去军营里了。”
郁卿叹了口气:“那你先答应我,若有朝一日,你父亲反对,你就和我撇清关系,把我丢出去。”
“那怎么能行?”牧放云气道,“那还是不是男人了?我就算跪十日也不能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郁卿捂嘴笑个不停。
忽然想起她年少时,与林渊即将出发离开白山镇,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若你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该如何是好?”
当时林渊语带嘲讽道:“不必管他们,不需见外人,你只同我在一起。”
而牧放云说:“我去求父亲,多求求便是。”
她好像有点理解当时自己的想法了。
林渊有一种所向披靡的狂傲,好像世上唯你我二人最重要,旁人都不配打扰和置喙你我。她不用操心如何面对其他人。
林渊也会说:“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她的确更喜欢林渊的答案。
可惜那是段孽缘。她无法信他,他也无法信她,彼此保留,骗来骗去,互相捅刀子,架空所有真心诺言和令人心动的答案,通通成为废话。
最后两败俱伤。
果然当局者迷,希望谢临渊别再执迷不悟了。
郁卿看着牧放云,心想,或许,有没有一点点可能,还是可以先交个朋友试试?
她也不是非要所向披靡。
第55章 朕永不会放过她
牧放云见她笑个不停, 似是意动,想开口问又不好意思,怕她觉得他太孟浪, 直勾勾仰望着马背上的她。
郁卿收敛了笑声。
牧放云根本不了解她,何谈爱和喜欢, 最多见色起意罢了。但少年人的意是真诚的好意,不掺杂权势纷争。就像当年和易听雪结伴同行, 难道真是看中彼此前程吗?
“我都说了, 若你父亲不喜你交我这个朋友,那咱们就撇清关系。我不要谁为我跪祠堂, 我受不起这大礼。至于我身上的麻烦, 也不要你来解决,那不是你的事,你也别来问。若真有天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一切。”
牧放云愣了愣:“那我能做什么?”
郁卿诧异道:“你刚刚还说……”
见她疑惑不解,牧放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堆傻话, 脸蓦地红了, 心底却有跃跃欲试的期待:“是, 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平州城中的郎君们说, 被小娘子拒绝是常事,换一个就好了。
郁卿显然在推远他,可不知为何, 鞍头她细白的手指好像离他更近了些。
牧放云猛地抬头,牵过赤骥马拴在树上道:“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蹿回镇里,不出两刻,骑了一匹踏雪花马奔来, 再次牵过缰绳,与她并骑同行。
牧放云抓着一袋枣花饼,塞在郁卿臂弯里,扬眉道:“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朋友,你先吃这个。”
枣花饼三文钱一个,他幼时经常央求爹娘买。长大后,一起厮混的郎君们只吃城东酒楼里的紫玉金银糕。
郁卿咬了一口,香甜的气息回荡在齿间,猛猛点头:“好吃!”
她清澈的目光在枣糕和他之间跳跃。
牧放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灌了一口酒,忽然咧嘴笑道:“我策马时是不是风流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