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我与薛郎扶持多年,她考中状元为大虞效力,所得来的竟是下大狱!而我,我不过是在玉江园见了你一面,竟被你拆散姻缘,在众人面前折辱,被囚在深宫中。”
“可悲的是,就算你不后悔,我也不能报复你。我怕你害了薛郎。我所能做的只是收回我的剑穗,我所求的只是做普通人,过安稳日子。我至今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明示。”
谢临渊停住脚步,回身错愕:“你指责朕忘恩负义?”
郁卿解释道:“臣妇没有资格指责陛下,臣妇只是求个结果!”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让议政殿陷入更深的沉默。
片刻后,谢临渊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明显,随后带了怒意。他来到郁卿身边,掰起她的下颌,盯着她道:“你的确没做错。但若非朕杀了建宁王,你这辈子只能做他的侍妾!若非朕钦点薛廷逸作状元,你何谈状元夫人?你可知石城镇何处来的?那是朕年少时击退北凉留下的驻兵之所!你能在边关安安稳稳开个裁缝铺子养家糊口,不受北凉人劫掠,都是拜朕所赐!”
郁卿不平,开口想说什么,又很无力,只得听他继续说下去。
“这普天下的恩义都是朕赐下的,就连长安宫中最低贱的扫洒侍婢都懂!你若真听话,还能在承香殿锦衣玉食,过一辈子安稳日子。可你偏要逆着朕来!”
郁卿明白那点无力是什么了。
普天下受过谢临渊恩情的人太多了。在他心中,恩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就算她听话,也不可能安稳。谢临渊稍有一点不满意,就会让易听雪沦为操控她的工具。
没有易听雪,还有刘大夫,白英大哥大嫂,阿珠,以及她认识的所有人!
平恩侯深切地明白这个道理,才劝她趁早自尽,一死解脱。
事到临头,郁卿还是贪生怕死。
她回视着谢临渊,忧伤道:“陛下,薛郎是人,我亦是人!你利用人的情感,早晚会遭报应!”
“报应?”谢临渊被她幼稚的想法逗笑,心中却更加恼火,积郁愈发难消,“朕若是怕报应,也不会走到今日!”
他前几日近乎彻夜不眠,脑中反复浮现她指责他时哭泣的脸,最后他想,让她得知一点薛廷逸的消息,又不需要忍受一百年的光阴。
这已是他的底线,他都已经退让至此,她为何还不感恩?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纵容她!
他该将她狠狠打入泥里,让她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卑贱,明白什么叫真正没资格,才不敢仗着他的纵容,对他说什么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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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虞好宴乐,宜春苑是官家歌舞乐人,俳优杂技的住所。
郁卿被剥掉锦衣,换上罪服,由内侍带来时,院中的都知正挥着鞭子教训一群舞姬,鞭声破空打得一个舞姬哭饶。
一个高瘦娘子教习看郁卿四肢纤细修长,体态轻盈柔韧,一眼就辨别出她曾是个歌舞倡优,便让郁卿跳一段。郁卿只道忘光了,教习不信,将她放在班子里试了试,却发现不论怎么教,她都难以跟上舞乐的节拍,只好将她丢去打杂倒水的下院。
郁卿初来此处时,的确受了些排挤。下院奴婢们经常作弄她,故意指使她去干些最累的脏活,甚至让她倒夜壶,去扫酒吐的残宴,深夜回到屋中,大通铺上根本挤不下她的位置,只好睡在地席上。
直到有日她被推去司娘子屋中换水。
司娘子是上院舞跳得最好,也是最骄横跋扈的舞姬。郁卿刚进门,就被一只鞋砸歪了发髻,听到身后下院奴婢的嘲笑声,才恍觉自己又被坑了。
还有一个时辰,司娘子就要赴郡王宴上歌舞,临要走却发现自己的衣衫被另一个舞姬剪坏,正到处撒气。
郁卿以前和更凶更疯的人相处过,半点没被她发脾气的模样吓住。她放下水桶,告诉司娘子自己会缝衣服。但时间紧迫,司娘子只好给她套上侍婢衣衫,将她带去郡王府,让她在路上缝。
宜春苑在长安宫外侧东苑最边缘。内人服侍宫中岁时宴享,也需作陪王孙公卿的官宴。郁卿随教坊车出行,挤在司娘子身边争分夺秒地缝,赶在她下车前终于缝好,歌舞伶人们一涌而出,马车变得空荡荡,只剩车夫和车厢里的她。
京都春已至,郁卿悄悄掀起车帘,望着马车外飞絮漫天,枝花新发。
郁卿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出了宫。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心中可悲。身如蝼蚁也有好处,能从不被察觉的缝隙中钻出来。
宴后司娘子非常满意。郁卿给她改的衣裳,比宫中统一的制式更能体现她身姿丰纤有度,却看不出改动痕迹。
这日过后,和司娘子关系好的歌舞伶人们,有时也来找郁卿改衣裳,帮她教训了好几次嘲讽她的人。如今下院的奴婢们都对她恭恭敬敬。
郁卿找了个借口,拜托司娘子留意状元郎薛廷逸的消息。司娘子应下后,蹙眉问她:“你是怎么落入花籍的?”
郁卿抿唇:“判我的人不分是非。”
司娘子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你随便习个简单点的舞,我给你安排进上院宴前歌舞。凭借你这脸这身段,往京都王公面前那么一站,那些人抢着要出重金为你脱籍。你脱籍后好好在榻上下功夫,吹个枕边风,把男人哄开心了救你家人,不就好了?”
郁卿满脸尴尬,僵硬地缩头道:“不行,我做不到。”
司娘子骂道:“真是不上道,方法都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要不你就一辈子扫灰倒水的命!”
郁卿不赞同,诚恳道:“扫灰倒水虽然累,但能和你无拘无束地聊天,我还挺高兴的。”
司娘子绷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拍了她一把:“你这人真是……”
雪英得知她被送去了宜春苑,十分震惊,她原想薛夫人独得圣恩,能带着她鸡犬升天。谁知圣恩去得如此快,她甚至不明白薛夫人如何惹怒了陛下,竟要被送去那种地方。她去见了郁卿一次,远远站在宜春苑外,不愿靠近此地,将她缝的几只布偶给她,冷淡道了声保重。
郁卿数了数布偶,发现少了一只,只当掉在哪里了,也没在意。
到了踏春宴那天,教坊上下忙得马不停蹄,郁卿也一直不停地洗舞姬们的衣裳,鬓发碎乱,浑身上下都是浓郁的皂角味。教习抓住她和几个下院奴婢,让她们赶快送落下的舞扇去前宴,郁卿抱着大箩筐赶路,从东苑一直走进长安宫,半路上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谢临渊。
她还没看清楚,就赶忙低下头去,与众奴婢伏地行礼。
谢临渊正与几位公卿王侯说着话,从宫道上走过。众人衣摆带起春日桃花的香气,似是刚从宴上下来。谢临渊自郁卿等人面前路过,没有半分停顿,应该没看见她。
待他走远,郁卿缓缓松了口气。暗自遐想,疯子的兴味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他已把她忘在脑后。
等她得了薛郎平安的消息,就央求司娘子帮她偷偷逃出宫。
送完扇子后,郁卿又被拉去做杂事,等到傍晚都没闲下来。春日晚宴尚未结束,众人月下赏花。
郁卿累得腰酸腿痛,好不容易找了个偏僻角落,偷偷歇会儿,树丛后又走出一位衣着贵气的少年郎君。
“你过来。”他倚着树,朝郁卿挑眉招手,“来这儿。”
郁卿脑袋发晕,只得起身,慢吞吞走过去行礼:“奴没有故意偷懒,大人能装作看不见么?”
少年郎君捧腹大笑直道好。郁卿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唇角也扬了一下。
少年歪头道:“我今早在内宴上就瞧见你了,你是宜春苑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垂首:“……红流。”
“我姓牧,名放云,放牧云野。”他眼睛弯弯,“先说好你别叫我牧大人,我爹才是牧大人。你叫我云郎就好。”
郁卿点点头:“云郎,那奴先去干活了。”
“唉别走,等等!”牧放云上前一步,急切地拦住她,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从怀中掏出一对油纸包的鸡腿,“你……你吃东西了么?”
郁卿还真得很饿,从早跑到晚都没吃东西。
四下无人,唯有春枝在静谧的夜中轻轻摇曳。
郁卿的脑子和胃交战三百回合,最后被鸡腿的香气战胜了。
两人蹲在树下,郁卿狼吞虎咽啃完了鸡腿,牧放云又拿出一只雕花描金竹筒递给她,里面是宫里酿的淡竹酒,郁卿喝完后,还是有点饿。
牧放云没想她饿成这般,蹙眉道:“宫里是不给你吃饭吗?不若我向陛下讨个恩典,把你要过来。我爹是范阳节度使,在我们牧家可没人会苛待你。”
说到此处,他偷偷去瞄郁卿的神色。
这一侧目,他看见不远处的树影下,好似有一抹衣角,一闪而过,彻底融进夜色里。
牧放云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眼花了,就听郁卿叹道:“多谢云郎好意,奴已经嫁人了。”
一瞬间,牧放云心要碎了。
今早他瞧见郁卿时,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心间酥麻,好似有蝴蝶在里面扑扇。让他整日魂不守舍,视线一直在人群中追随着郁卿。好不容易看见她单独出来,想到她或许没吃东西,赶快命人取来油纸,跟上了郁卿。
牧放云胡乱地道歉,也不知说的什么,羞愧地落荒而逃。
郁卿叹了口气,并没当回事。
这种情况也曾发生过,不少人都对她的容貌萌生过好感。只要摆明她已嫁人,这些人皆会离开。
郁卿起身掸掸草屑,往宜春苑去。
第39章 若我食言,就放你走
她穿过重重树影, 路过庭中繁茂的巨木,黑暗里忽然有人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一把将她拽过去。
郁卿慌乱地挣扎,鬓发散乱, 后背被抵在树干上,抬眼就看见谢临渊失控而赤红的眼眶, 在夜色遮掩下都清晰可见。他贴得极近, 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现在服软,朕就带你回去!”
郁卿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 谢临渊撇过脸去。
他闭着眼, 双唇紧抿,领口因忍耐而起伏。
满庭寂静,草木影动,只剩二人交替起伏的呼吸声。
片刻后,谢临渊回过眼盯着郁卿, 语气稍稍缓和:“行了。你解气了就跟朕回去。”
郁卿震惊地甩开他捂住嘴的手:“我打你一百次都不够我解气。”
谢临渊冰冷的视线扫过她掌心:“你还要怎样, 朕对你百般容忍, 你不知感恩却一再得寸进尺, 你以为朕可以天天允许你在朕头上撒野吗?”
他分明是气到不行,连按在她腰上的手都在颤抖。
郁卿迷惑又好笑:“陛下,你都把我送进教坊扫灰倒水了, 我还能在你头上撒野?我把灰扫你头上了,还把水倒你眼睛里了?你每天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连我的面都见不着,你少挨我了!”
谢临渊咬牙切齿:“你以为只有你一人不好过?朕连议政处都搬去东苑——”
“我管你搬哪里!”郁卿气喘吁吁打断他。
她早上没有看清谢临渊,现在仔细一打量, 时隔一个月,他的确消瘦憔悴得很明显,下颌线更似刀般锋利,眉宇间带着浓浓疲惫,在夜色中都看得分明。
但那又如何?自己作的还怪她不成,她才是被贬的人,他还有理上了?
郁卿不想和他理论,胡乱推开他就要走,又被谢临渊强行按回来,牢牢固定在身前。挣扎中她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树枝,惊起一阵桃花,簌簌落在二人身上。
她突然顿在原地,捂住手臂被撞的地方,皱起眉毛,咧嘴又抿唇,脸上神情不断变换。
谢临渊也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握住郁卿手臂,胡乱搂起她衣袖凑近去看,玉白的肌肤衬得红痕明显。
“走开!”郁卿夺回手臂抱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临渊蹙着眉,一言不发,浑身气息沉凝。
突然,他抽出一把短刃,划开自己手臂上相同处。
暗红的血顿时涌出,沾上花瓣,蜿蜒流淌到他修长的指尖,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