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建宁王在她心中是一个四处留情恶贯满盈的种马,他院中蓄着三百多位夫人,他打得易听雪骨折,还逼迫她观赏他与原著郁卿欢好。他放北凉人劫掠京城,登基后将大虞闹得天翻地覆。
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她只在乎一点。
“你叫我去随州送信,你可曾后悔过?”郁卿眼含痛意望着他。
谢临渊避开她的视线,片刻后又转回来紧盯着她:“这不是正是你想要的么?”
郁卿不管他说什么,稳住自己的声线,咬牙又问了一遍:“你可曾后悔过?”
谢临渊双唇紧抿,喉结上下滚动,反问道:“你可曾后悔过欺瞒朕!”
郁卿却忽然挥开他的帕巾:“我从不后悔,我骗得问心无愧!”
她脸颊泛起脆弱的红潮,抬起沾了碎泪的长睫,清澈的眼中却一片坚定,一字一词道:“谢临渊,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谢临渊顿觉可笑:“你有什么资格……你以为你凭什么……”
他左右徘徊,神情渐渐扭曲,猛地丢掉帕巾,厉声道:“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那你杀呀?”郁卿上前一步,腿撞得案牍嘭响,仰起纤细的脖颈,盯着他,“你贵为天子,杀一介蝼蚁不是很简单吗?”
谢临渊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向旁边剑台,一声清越嗡鸣,龙纹剑出,架在郁卿的喉咙旁。
剑刃鉴开满室烛光,晃得郁卿睁不开眼,只觉寒意压在她跳动的脉搏上。
她顺着他执剑的手看过去,龙纹剑柄系着一根摇晃的金剑穗,是她年前亲手编制。
郁卿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柄定国宝剑太尊贵,什么剑穗都配不上。纵她编织技巧近乎完美,依然被衬得很滑稽。因为剑穗本身就是一个花里胡哨,不够庄重严肃,带着江湖气,上不得台面的配饰。
剑钝尚可磨,剑穗脏了只能丢。
谢临渊不会后悔把她丢去建宁王府,因为她只是个脏了的剑穗。可怜她还奢望能与谢临渊斡旋,与他理清心结,让他开恩放了易听雪。可怜易听雪还以为遇上了盛世明君,要为陛下尽忠。
郁卿释然一笑,缓缓蹲坐在地上。她低着头,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后颈,像垂死的秋雁。
金色剑穗太轻盈,微微颤动着,出卖了执剑人的手。
殿外有闷雷声响起,盖过心跳的声音。谢临渊双目赤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枭首。
他语中爱恨难分:“你为何总要逼朕走到这一步!”
“从来是陛下逼我,戏弄我,操控我的来去,我何曾逼过陛下。”郁卿淡淡道,“可陛下永远无法理解我,就像山巅的人看不清山脚的人。我不想跟着建宁王,不是嫌他只给我贵妃之位。我嫌他半夜醉酒闯进我房里。我嫌他在其他姬妾面前,对我动手动脚。我煎熬痛苦,一直想要逃出去,要和林渊一起去江都。”
谢临渊脸色剧变,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不敢置信的神色。他倾身掰过她的肩,迫使她仰起头,迎向盯他的视线:“你休想骗朕!你说过四次你最倾慕建宁王,朕都审出来了!你难道不认?”
“我认!”郁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道,“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我爱林渊,我怕他嫉恨林渊,伤害他,才说的假话!”
谢临渊看她的眼神古怪,仿佛在看一个荒诞的笑话,他笑得停不下来,凑近她的脸,绮丽的容颜染上赤红,如炼狱修罗缠上她,近乎失控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你从头到尾都信建宁王更胜一筹!你不曾信过朕一日!你看不起那个残废的瞎子,他无用至极只会被连累!”
郁卿眼中渐渐聚出泪水,一滴滴从长睫上滴落。
她无比失望,甚至不敢置信,不懂为何他要反复贬低林渊,以证明她年少时对林渊的爱都是鄙夷。她忘的太多,早就忘了为何爱上林渊,离别时又如何痛苦。但她确定那些都是爱意,难道他不曾深切地感受过?他凭什么指鹿为马污蔑她?
“或许吧。”郁卿悲凉道,“但陛下才是真正无人能胜,就算我重活十遍,也比不上陛下的才智谋略。陛下不必怕任何人,而我只是一介蝼蚁,我当然会感到害怕!当时我只想尽我一切,不让建宁王伤害他!就算建宁王权倾天下,掌千军万马,也攥着我的户籍,但他就是比不过林渊。”
“不可能。”谢临渊难言地望着她,领口脖颈的线条紧绷,似乎在渴望什么,又像在极力回避什么。他手中龙纹剑抖得太明显,就连郁卿也发现了。
泪光模糊了视线,郁卿望向谢临渊的眼中充满了遥远的回忆,他的面容和他七年前的印象重叠,可两张脸无论如何都不相似了。
他不是林渊,林渊早就不存在了。
郁卿终于明白,年少时她说的话太好笑了。可时至今日,她依然喜欢那时幼稚又冲动的诺言,她只是在等待下一个值得她付出的承诺的人。
她跪坐在地上,仰着头问:“你或许早忘了。我曾对林渊说,哪怕我弱得被人一脚踩死,哪怕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用,我也想保护你。让你手上不要再沾血,让你也能一辈子做君子。”
郁卿悲哀地望着他茫然无措的脸,轻声问:“陛下,被我这个蝼蚁保护,居然会让你感觉被侮辱么?可你——”
龙纹剑坠地的嗡鸣,如同一道惊动宫阙的春雷,将她震在原地。
她没说完,被一双手立刻遮住双目,不许她看到他的神情。
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气息紧跟着覆下,笼罩住她。唇上多了冰冷的触感,封住她未尽的话语。
直到郁卿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下意识地后仰。他原本执剑的手迅速捉住她一双手腕,反剪抵在她背心,不断压制着她,向他靠近。在她反抗得逞之前,就将她困进怀里。
郁卿张口叫他远离,却被他寻到入侵唇齿的空隙,只得被迫承受他强横无度的掠夺,一次又一次近乎窒息的进犯。
谢临渊的吻像他本人一样尖锐,郁卿避无可避,就连神志也被他搅得支离破碎,再也理不出头绪。她发出抗拒的低闷声响,唇上就被他故意磨出淡淡的铁锈味。
窗外的雷声滚滚,第一场春雨倾盆而下,掩盖住了万春殿中亲吻的声音。郁卿憋得胸口发蒙,无力地求他暂停,片刻后谢临渊才渐渐松开她的双唇,却停在几乎能贴在她唇尖的距离不动。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比她的更急促剧烈,完全乱了节奏。
双眼依然被他的手遮住,郁卿看不见他脸上眼底的神色。还未等她恢复思绪,谢临渊又忽然吻上来,更加强势地复述了第一次的占领。
郁卿只觉得自己也要疯了,怀疑他疯病犯完前都不会停下。她抽出发麻的腿狠狠踹了他三下,听见他胸口传来的闷哼声,谢临渊才似如梦初醒般,磨磨蹭蹭地松开她。
郁卿重见光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一耳光。
第37章 朕恩准你出去一次
清脆的耳光响淹没入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声也混入了他深浅不一的喘息声。
谢临渊垂着长睫,侧过脸去。脸上还残留着痕迹,衣领间露出的皮肤红潮未褪。他紧抿双唇不出一言, 片刻后他忽然抬起眼,浓黑的眸子看不清底, 视线却明晰地打量着郁卿脸上的恼红。
郁卿烦愁地垂着脑袋,不敢置信自己扇了当朝天子一耳光, 心中升起万分悔意。若谢临渊真一怒之下将她处死, 她该如何是好。
但她更不敢置信的是,谢临渊方才的举动。
“你刚才在做什么……”郁卿错愕质问, “你不会对我还有——”
谢临渊似乎也清醒过来, 翻起身捋平了衣摆。他别开相对的视线,哑声道:“你少自作多情,朕只是一时冲动。”
郁卿顿时火大,气得爬起身想找个石头砸死他。
一时冲动……一时冲动怎么不直接砍了她脑袋,而是非要亲她!她不打他, 还能怎么办?
谢临渊瞥她一眼, 嗤道:“朕还能和一个欺骗朕却绝无悔改之意的人发生纠葛?”
他只是行使了一种极端的手段让她闭嘴, 因为她性情太过乖张, 连龙纹剑架在脖子上,都无法阻止她说话。而他暂时不能让她死得太容易。
为了让郁卿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起身又去斗柜里取了一张帕巾, 拭去唇边莹润的痕迹,随手丢在案牍上,向她示威般挑起长眉。
郁卿被激起了愤意,片刻后却又不气了。本来她还打算与谢临渊理论几句,说完方才被亲吻打断的话。如今也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何必再浪费口舌。她转身一把抄起地上龙纹剑,用力拽掉上面的剑穗。线绳崩断,穗花扬起柔美的曲线。
郁卿攥着剑穗,塞进袖里,又把龙纹剑随手丢在了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嗡响。
谢临渊顿时脸色阴沉:“放肆。”
郁卿向后退了好几寸,给他捡起龙纹剑空间,却瞧见他两步走来,跨过龙纹剑,伸手拽她袖中的剑穗。
“拿来。”谢临渊伸手。
郁卿抿着嘴不说话,又后退两步。心中还有些惧怕他治她耳光罪。
只要不杀她就行。但打廷仗很疼,她受不了。
若不然让他打回来,但谢临渊力道很大,被他打一巴掌估计也疼得够呛。
郁卿叹了口气,怎么想都希望能糊弄过去最好。
谢临渊自上而下俯视她:“天子佩剑你也敢动?”
郁卿捂着袖子:“我动的是剑穗。”
谢临渊拽住她袖子就抢剑穗,冷声道:“那也是朕的剑穗。”
郁卿死拽着主端不放,仰头呛他:“剑穗这么低贱的玩意儿,怎堪配大虞天子之剑?”
谢临渊执意攥紧了尾端,不肯放手:“朕说配就堪配。”
郁卿定定回视他,在挣扎拉扯间,迅速抠开剑穗的结绳。
只听一声微不足道的弹响,二人身形俱向后一顿,手上共拽的金色剑穗溃散成一堆乱线,散落在两人鞋履之间。
谢临渊的视线缓缓下移,再看向她时,淬满了恨意与苦涩。
郁卿攥紧手中最后一根金线,颤抖的嗓音依然暴露了惧意:“陛下若想要剑穗,尽管命内侍们去寻一条最漂亮的,唯独这条不行。臣妇为解薛郎烦恼才编了这条剑穗。它一开始就不属于陛下,就算陛下执意挂在天子龙纹剑上,也无法掩饰它是个二手货。”
她清透明净的眸子圆睁,踮起脚尖,仰着雪颈,一字一顿道:“陛下,你只能拥有二手剑穗。”
殿外雨泼洒而下,似滚动的怒潮。
烛光勾勒出他面容锋利的线条,他说出的言语也像一柄尖刀,只是隐隐透出失控的颤抖:“你以为朕稀罕吗?”
“那就更好了。”郁卿抬起鞋,狠狠踩了这堆乱线两脚,歪着脑袋,学谢临渊方才那般挑起眉毛示威道:“既然不稀罕趁早扔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看谢临渊一眼,不论天子多少次命令她站住,甚至威胁她要砍了薛郎的脚,郁卿都只是停顿住片刻,接着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她不是不怕,她胸闷气短,腿发软,眼眶发酸,每走一步都需要聚精会神。但她莫名有信心可以走出这间大殿。
因为她才是能够编织剑穗的人。她想编多少就可以编多少,想送谁就送谁。多亏谢临渊离开她,郁卿才懂得这个道理。而他一次次践踏她的好意,只会让她越来越懂得敝帚自珍的真谛。
到最后,灯台蜡尽,只剩谢临渊孤身一人,站在这座璀璨辉煌的万春殿里。
一道闪电点亮窗缝又熄灭,照亮掀翻的案牍,散落一地的纸墨,还未看过的奏折和已经批阅的混在一起。
谢临渊面对着这满地狼藉,露出不解的眼神。
他没有去追郁卿。没有他的允许,郁卿无法走出禁卫深深的长安宫,更走不出盘查严密的京都。
郁卿走得很轻很慢,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有时还会因为好奇风景跑神而不小心踢到石子。他必须要忍着烦躁,将步履放得极慢,才能和她同调。
所以追上郁卿,看似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他还没办法追上去。七年前的郁卿早就追不上了,现在的郁卿也没有为他停留。
那年在围猎场中,驯狼人的话依稀回响在耳畔。
狼都是难驯的,若不及时放归山林,迟早要咬了人的脖子。
谢临渊绝不会放她走,又发现自己无法真正对她动手,只能用命令一遍遍挟制她,好让她服从他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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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卿被内侍们送回承香殿后,就沐浴睡了。
后面一连数日,谢临渊都没有出现。郁卿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第二日的午后,就有个年长严厉的女官来教她读书识字。
郁卿没想到自己上辈子逃过了中考高考,竟然还要读书。她也充分发挥了自己不上不下的水准,天天被罚写功课。
女官的嘴比雪英还严,不聊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