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老侍官匆匆赶来,见二人神色无碍,道:“今日招待不周,给薛郎薛夫人赔个不是。”
郁卿不想再来玉江园,但对大将军府中人印象不错。
尽管他们的善意,为的是讨好薛郎,这个未来的天子近臣。
老侍官送二人到门口,含笑表明态度:“今日之事,二位莫放在心上。陛下心神不畅,偶然迁怒夫人而已,并非无缘无故混淆赏罚,倒错是非。薛郎且听我一言,今后做天子近臣,这种日子长得很呐!总得习惯。”
他的意思,是大将军府会将今日之事埋进土里。
郁卿与易听雪对视一眼,难以置信:“心神不畅?迁怒?”
“习惯就好!”侍者笑呵呵道,“二位可知,这玉江畔、玉江园最初不为此名,而是唤作‘郁江’,有春木繁盛,香草馥郁之意。这名字都叫了千年,谁知陛下三年前开春来此,忽然心神不畅,震怒雷霆,命史官并天下著作将‘郁江’通通修作‘玉江’。还说郁郁寡欢,郁郁而终,此字不吉祥。”
“连一条江水都被迁怒,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了。这些年圣意愈发难测,何止牵累薛夫人一人。习惯就好啊!”
郁卿头皮发麻:“……”
易听雪浑身一滞。
二人呆呆回到家中,对坐到夜幕降临,才想起点烛火。
易听雪倒吸一口凉气:“你当年做了什么,竟让陛下怀恨至此。”
郁卿也毫无头绪。她最近的确想起来一些零散片段,但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
在没被建宁王掳走前,他们就像普通小夫妻,她对林渊可好了,堪称问心无愧。他不说报答吧,怎就恨上她了?
易听雪道:“我从前听你说,建宁王逼你给他寄了一封恩断义绝书,可是这个原因?”
“还有这事?”郁卿睁大眼,好半天才茫然道,“哦,好像真有啊……你居然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易听雪顿时无语,不过这也正常,她与平恩侯之间的事,也不大记得了,郁卿却很清楚。
-
从玉江园回来后,谢临渊去了议政殿。
柳承德已整理好奏章,听到脚步声,抬眼却看见天子面上未缚绸带,心道一声古怪。
谢临渊坐下后,拿来观音画卷展开,阴沉的眸子盯着画卷上的人。
除了身形,薛夫人与画中观音的面容,无一处相似。
他仔细看过,薛夫人面如莹润白玉,脸上没有一点瑕疵,更遑论有痣。
他取出缎带缚在眼上,隔着朦胧白绸,再看画中人,却与记忆中的相似了。
天公恨世人,今日偏不阴晦暴雪,非要晴得明媚,教他隔着白绸,也能依稀看清画卷上大相径庭的脸。
谢临渊随手提起笔,一大片墨汁洇开在观音脸上,覆盖她面容,又将画倒扣在桌上。
到了傍晚,天色终于如愿以偿地阴下来。
狂风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极了有人在敲窗。
谢临渊起身拉开窗,凛风涌入寂寥的殿内,鼓起他广袖衣衫。
窗外无人,唯有枯枝。
柳承德走来提醒:“陛下,保重龙体。”
谢临渊不言,静静站了片刻,才又回去看奏折。
如今朝臣们知晓他批得勤,递的也多,能不亲自觐见他,就不见。
他放下一折又一折,再拿起时,手头却摸了个空,抬眼才发现全都批干净了,竟没有下一折。
难道天下只有这点事?
柳承德说刚至戌时。谢临渊蹙着眉想,定是她魂灵故意在天上作祟,令天下过分太平,只为让他在入夜后就寝前的这两个时辰里不得安宁。
他坐在议政殿里,一时竟不知要做何事,也想不起曾经他都在闲时做何事。
从前他好像会与人弈棋,但不知何时他也不弈棋了,整座议政殿中甚至找不到一张棋盘。
殿中昏暗,无数盏铜灯将他一人投出无数个虚影,模模糊糊交织在一起,孤独又喧嚣。
他垂眸,翻开桌前那幅糊了的观音像。
她不该生成那样。
脸上不该有痣。
但谢临渊也想不到她会生成什么模样,他依稀记得她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小,脸颊消瘦,眼睛很大,只有半截眉毛。但他无法将它们具象成一张脸。
他眼前浮现薛夫人的脸。
这世上有容貌截然不同,但轮廓,声音和气息都相似的人?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应该捏一下她脸颊边的肉,确定她没有易容。
他蹙眉沉思,命人取来贺楼敬的卷宗,看完后沉默了许久。
离亥时尚有一个时辰,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摧磨,宫漏每滴一下都要过去一整年。天地好似一只熔炉,焚干人的心神。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只是今早去了一趟玉江园,就变成现在这样。
于是他传唤了御医。
诊过脉后,他压着不耐的嗓音问:“朕疾何在?”
御医忽然不太敢说话,好半天才垂首道:“陛下眼疾尚未痊愈,需多加休息,切忌大怒大悲。”
谢临渊顿住,片刻后似是满意了,让他下去。
他闭上眼,取来缎带遮目。
昏暗的殿内,唯一的烛火光芒也被彻底侵蚀,只留下沉沉黑暗。
他有眼疾时,最痛恨黑暗,分不清昼夜,大多时候也感受不到膝下的腿。他从身居高位,威名远扬的太子殿下,到终日躺在床上,坐在轮椅里废人,会因为摸不到筷子这种小事,难以抑制地暴怒。
然后,总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臂上。她不说话,或者说了什么,处在暴躁中的他也没能听见。
她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捂热,一点点掰开放平,再把筷子放在他手心。
“其实用调羹更方便,你非要用筷子,那我以后在桌缘刻两条槽,你沿着槽摸就能摸到了。”
“你夹不到呀,那我移一下盘子吧,你循着声音试试能不能戳中盘子中央,就当陪我玩嘛,试试呗。”
“你听觉好敏锐啊,我挪得那么快,你每次都戳中了。我眼睛能看见,有时都会慢半拍。所以你也不是非得看见。靠听一样能做任何事,甚至比别人做的都好。”
“你先用听觉吧,大夫说你的眼睛是熏伤的,他治不好,但说不定有人能治好,等我们攒够了钱,去大城市看看。”
“你的眼睛居然不需要什么东西遮一遮光吗?我看好多古……人都是拿一条白绫遮在眼睛上,有种瞎了但很俊俏的样子。你要不要试一试?嗯……林渊,林渊!你试一试嘛!”
那时林渊说:“我为何要告诉别人我是瞎子。”
-
御医从大殿中出来后,在宫门口遇到了裴左丞。
裴左丞很关心陛下龙体康健,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为陛下寻来各地妙药,却依旧不能治好他的眼疾,因此册立皇后之事被一推再推。
御医被他堵过许多次,不耐烦地叹道:“左丞大人,你还不明白?陛下非是眼疾,而是心疾!他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看见!”
裴左丞一滞:“荒唐,哪会有人喜欢失明?”
御医沉默许久,道:“那就要问陛下自己了。”
裴左丞皱眉不语。
或许陛下眼疾比看上去更为严重。只不过怕人发现,才遮遮掩掩,一直避而不谈,甚至讳疾忌医。
若不然,为何常年竖着玉屏风?定是为了掩饰他眼患重疾。
奏折可以口述代批,但亲见召谈却易露痕迹。满朝文武一抬头,看见陛下日日夜夜系着条白绸缎,定要军心大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测出了真相。这几年陛下因政事繁忙,稍稍疏远了他,但当年婚事已有门下诏书拟定,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二日,裴左丞递上函信,邀请陛下于小年夜来府宴。
大虞册立皇后一般都在正月初一,正好他可以借机探探口风,否则还得空等一年。
内侍禀告后,回来问他:“左丞大人,陛下问小年夜都请了哪些家?”
裴左丞一一报出,他请的不多,皆是陛下一手扶植的朝中新贵,譬如平恩侯,崔大将军,大理寺少卿,状元郎薛廷逸等。
不多时,内侍便笑着回来道:“恭喜左丞,陛下应了。”
听见这话,裴左丞顿时情志舒畅。陛下定明白他什么意思,不会让他空跑一趟。待孙女嫁作皇后,他就告老还乡。近几年朝中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他只求急流勇退。
小年夜,裴府通宵灯火,歌舞不绝。
然而,裴左丞只与陛下隔着玉屏风,说了几句话。
陛下一直坐在玉屏风后饮茶,视线落在席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宴未过半,他就走了。
到了正月初一,文武百官朝贺后,陈克也终于得了假。
他从殿中走出时回身望去。
寂静的议政殿中,唯陛下一人,坐在长案前,案上倒扣一副毁了的画。
他越走越远,于是那大殿愈发寂寥,直到殿门关上,遮蔽视线,天子便远得无法触及了。
陈克叹了口气,往年陛下过年也是一人,将身边所有人都赶走。
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年好过,少时他在平北军中效力,为陛下所救。认识的人也都是平北军里的莽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两三个兄弟。
陈克扭头进了营帐,邀兄弟们一起去吃酒。他一掀帘,瞧见帐中多了一熟人。
“杜航?”他笑道,“你怎在此?”
杜航也愣了:“陛下年前急诏将我调回京啊。我在马上足足跑了三日呢,还是半个时辰前才到了京都。衣衫都没换!”
陈克竟不知有此事,但陛下做事自有用意,便没放在心上,招呼他一起吃酒。
杜航摆手说明日还要觐见,但陈克几人极力相劝,实在盛情难却,就一起去了酒楼。
进了东市,陈克几人勾肩搭背拐进酒楼时,忽然看见杜航皱着眉,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望着街对面的爆仗摊子。
陈克推搡道:“看什么呢磨磨唧唧的?”
他顺着杜航的视线望去,“嘿”了一声,拍了下他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