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直到正月十四,易听雪问郁卿:“你想去上元宫宴么?”
如今易听雪官居户部侍郎,必须得去。这两年裴氏没了,朝堂也有不少变动,当年事也无人敢再提。
侍婢们捧着托盘,上头备好的衣衫环钗水粉胭脂。郁卿只瞧了一眼,目光就移到桌上的八个布娃娃。
足足八个。
她真切感受到谢临渊下了血本。
“不去了。”郁卿低下头,和阿姐道别,抱起布偶们离开。
易听雪叹了口气,似是知道这个结果。
今年的冬天格外干冷,雪下得不多,但风中总有股凛冽的雪味。
她更爱民间的上元灯火,比宫中热闹太多。灯火鱼龙,辉煌灿烂。郁卿牵着阿珠的手,一直一直走。给她买糖葫芦,扎发绢花,也给自己买一串。
两个人猜灯谜,没一个猜中。郁卿垂头丧气,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阿珠眼看着她抿起嘴,让她在此地稍等片刻,遛回去掏压岁钱买下那盏灯,跳起来拍她的肩膀道:“阿珠很有钱,小姑想要什么,阿珠给你买。”
她语气淡定,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郁卿被逗笑了,使劲揉了揉阿珠脑袋,忍不住地想,若她这辈子能有个女儿,会是什么样。可惜她也不愿单单为了孩子嫁人。和观念不同的人过一辈子,不如自己过一生。
上元后,天变暖。崔将军府的冰像也将消融。易听雪带来一对布偶,转达陛下之意,问郁卿是否要去赏冰。
她仍一口回绝。
回到家,望着满架的玩偶,郁卿恍然发现所有布偶都在此处了。谢临渊身上再也没有她值得留恋的东西。今日他送来那一对玩偶,就是他手中的最后两只。
郁卿只是好奇,为何他不把这一对留在手中,逢恰当的时机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这不是他最擅长的吗?
郁卿又找到了易听雪。
“去一趟也无妨,就是希望他还能遵守之前的承诺。”
别让她看见他,也别来纠缠她。
第81章 陛下驾崩
玉江园冰宴不似上元宫宴那般严格按序入席, 众人多在府苑中行行走走,赏冰观嬉。郁卿头上还有帷幕遮面,远看着就像哪家未出阁的害羞小娘子。
此地两年前并无差别。进园后, 郁卿还隐隐寻找过谢临渊的蛛丝马迹。抬头看见从靺鞨运来京都的冰像,被阳光润柔了棱角, 晶莹剔透。就将陛下忘在脑后了。
可来来往往皆是诰命夫人,有不少都面熟。郁卿不想被认出, 隔着帷幕薄纱观冰像, 又心急嫌看不真切,索性寻个暖屋等, 待夫人们看够了, 她再出来图清净。
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屋里暖和,她饮了两杯热茶,昏昏欲睡,服侍她的侍婢也打着盹。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急促地唤:“卿妹, 醒醒!”
郁卿睁开眼, 瞳孔骤缩, 本能地向后仰。
眼前人一袭侍从青衫, 不过一年,他身上少年轻浮的气息迅速褪去,变得沉肃, 逐渐有他父亲的影子
郁卿张张嘴,满脸僵硬:“……云郎,你怎在此处?”
她随即想起,崔将军和陛下早年在定北军中抵抗北凉,牧峙也在, 他们都是一派人。说不定崔将军和牧家父子情谊不浅。
牧放云一动不动望着她:“卿妹,你可要同我一道离开京都?”
郁卿察觉出哪里不对,侍婢已经被敲晕了,正倒在椅子上。
“你说什么胡话!”郁卿面上镇定,缓缓摸向腰后的短刃,“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我亲手杀了你父亲!”
“是那暴君杀的!”牧放云眼中浮现恨意,垂下头,痛惜道:“卿妹……对不起,那天我误会你了,你一定怕极了吧?你放心,我都查清楚了。”
郁卿彻底迷惑了:“是谁告诉你陛下杀了牧大人?”
牧放云执剑的手按住郁卿肩膀,“此事我阿耶旧部人人皆知!他还往我牧府安插探子,几欲在我阿耶酒中投毒。屡次潜入我府中欺辱于你。他任用的奸佞还敢派死士从我平州军中劫走臣妻!世上怎有如此心思歹毒之辈,他下一万遍修罗炼狱都不够!可他偏偏权倾天下……”
牧放云整张脸都皱着,五官容貌未变。但眼神已不复清澈。
那个和她在敕勒川上寻找长虹尽头的少年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郁卿站起身,直直看进他的眼睛,“是我失手杀他,和谢临渊无关。”
与此同时,她取出腰间匕首,刀尖却并未指向他,而是横着格挡在身前。
“你——”牧放云持剑的手发抖,苦笑道:“若我不用肩负牧家的未来,你也没动手,或许我们还能继续……”
像两片云一样,在金色的敕勒川上游荡,无拘无束。
牧放云的手攥紧,缓缓扬起长剑。
郁卿闭了闭眼:“云郎……我从没真正想做牧夫人,你父亲也从未真正当我作妻子。他甚至动过心思,拿我送给裴氏,换取一位高门贵女与你联姻。这世道妻与妾何异?世人不过皆看中我容色背后的利益罢了,建宁王如此,你阿耶亦如此,你难道也要如此吗!”
下一刻,牧放云扬剑的动作骤停。
他有杀意,但没有杀心,明显是不忍。
为今之计最好快点送走他,万一谢临渊来了,牧放云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郁卿赶忙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何穿着侍从的衣裳?”
“崔将军看在我父情面上,留我藏身在此。”牧放云面色痛苦。
郁卿一愣:“藏身?谁在追杀你不成?”
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谁想对牧家赶尽杀绝呢?
除了谢临渊,还能有谁?
牧放云瞥她一眼,没有任何人追杀他,是他来杀别人。但他最终还是将话压下去。
“卿妹,我阿耶非你所杀,今日你与我一道离开京都,我们远走高飞。”
郁卿咬牙道:“就是我杀的!”
牧放云眼中激起一片恨意,剑再扬起:“你胡说……若真是你杀,我不会留情!”
郁卿缓缓放下了匕首,颤声道:“我不敢拍着胸口指责你不可以杀我,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今日割了我的喉咙,我也没异议。人一旦落入权势纷争的泥潭里,谁又能自诩清白无暇!只是若有半点可能,我宁愿我们永远是敕勒川上自由自在的模样,好过现在仇恨缠身,刀剑相向。”
牧放云呼吸急促:“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脱身吧!”
郁卿取出帕巾,擦了擦眼睛:“是,但亦出自我肺腑。”
牧放云长剑无力地垂落,忽然握上郁卿的手,“我阿耶就是那暴君杀的!你被他骗了。你以为你是失手杀人?你只是陛下手上一枚棋子,他利用你来杀我阿耶,他亲口承认!”
郁卿心中骂了谢临渊一百遍,不动声色抽走手,望着牧放云的眼睛:“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云郎,你没做错什么,你和我一样,被迫卷入权力纷争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你快走吧,去陛下找不到你的地方!”
牧放云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如梦初醒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那你呢?”
“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想到谢临渊,胸中就聚结一股郁气,压在心头。
昼短夜长的冬天里,不到吃晚饭太阳就落下去,天地笼罩在无力的昏黄里。
郁卿叹道,“你切莫同我一样,一生都在恨中过不去,理也理不清,只好想方设法一次次伤害别人,到死那天才能终结了。”
牧放云面露不忍,沉默了许久,红着眼眶低声道:“卿妹,保重。”
铜炉里的银丝炭快熄了。
郁卿坐在原地,拿起火钳去拨,掸落满盆发白的灰烬。她叫醒昏迷的侍婢,在慌乱的道歉声中笑了笑:“麻烦你给我拿些吃食来。”
屋门打开时,一股冷气灌进屋中。
郁卿深吸一口气,心里依然憋得慌。
侍婢刚一出门,瞧见侧窗下竟站着一个男子,手提长剑,静默如冰像。
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立刻捂住嘴,看清那人身上绣十二纹章的大氅,赶忙跪下行礼。
……
侍婢拿来的吃食竟全是甜口的,郁卿越吃越生气,忽然拦住她道:“陛下没来过吗?”
“郁娘子……奴也不知啊。”
她诚惶诚恐的模样,让郁卿冷静了点。
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她慢慢地放松下来,偏偏脑海中又突然响起牧放云说的话:“他利用你来杀我阿耶,他亲口承认!”
“你被他骗了!”
郁卿心脏像被一只手捏住,丢下筷子,起身道:“带我出去,我要去见谢临渊。”
侍婢被她直呼其名吓住,赶忙给她披衣:“冰嬉已经开始了,贵人们应当都在看台上,郁娘子也要去吗?”
“去。”郁卿戴上帷幕,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总要替她作主了,不就是仗着自己天下至尊为所欲为?
她不需要他顶罪,谁来报复就报复。说什么他利用她杀牧峙,嘴里常年没有半点真话,活该被讽刺暴君,以后骂名垂青史都是他自己作的!
郁卿大步走出门,衣摆在寒风中呼呼作响,恨不得扬起拳头立刻锤谢临渊一下。
一拳不够,一百拳更不够。她要锤爆他的狗头,让他再越过她做决定!
江边高台数丈拔地而起,江冰上将士们蹴鞠战正近尾声,呼声高涨直冲九霄。
郁卿一眼看见高台上的玉屏风,不顾陈克阻拦,兔子一般嗖的蹿上去,绕到屏风后一看,竟空空无人。
她看向身旁柳承德,问:“陛下人呢?”
柳承德惊愕不已:“陛下,不是去、去找夫人了吗?夫人莫慌,陛下兴许被哪位大人耽搁,正在归途呢。”
果然去找她了!
郁卿扭头环视四周,高台上一览无余,并无遮挡。
这时候知道信守承诺不见她了?
之前缠着她送布偶是什么意思?
她扭头就往回走,绕了好几圈还没半点头绪,心中怒气越来越盛。当年谢临渊是如何蒙着眼,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立刻认出她的。他难不成长了狗鼻子?
周遭侍从来来往往,她每经过一个就要问:“可见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