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出神,仿佛回到收到志愿的那一天,“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那一瞬间,真的天翻地覆,以前隔三差五来我们家要饥荒的亲戚,对着我笑脸相迎,村支书亲自带着两瓶酒来看我爸爸,还有好些人找我妈,想和我家结亲。”
她深吸一口气,又看唐秀秀几个,“学习,真的能改变命运。”
最后她露出个小小又满足的笑,“所以不用担心我,我家里人都很好,前几天我哥还给我寄来五块钱,只是毕业太遥远,我迫不及待,想要让他们过得好一些。”
她每天只是学习,根本不用干什么重活,吃多吃少无所谓,就算饿一些也没什么,她把那补助的十块钱还有一半的粮票,再加上哥哥寄来的五块钱,一并又寄回去,只是想让家里人知道,现在她有用了。
“晓水”,蒋丹丹坐在她旁边,还没说话,已经泪流满面,她伸手抱住陈晓水,“呜呜,老天爷不公平,为什么会这么苦。”
一见她哭,陈晓水又手足无措起来,拍着她肩膀,“丹丹,你哭什么呀,现在什么都好起来了,以后会越来越好,虽然以前那些日子苦,可因为心里有盼头,回忆起来也有甜。”
她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她每天去上学,其实就是让家里所有已经被关上门的人,透过那扇窗看外面的世界,能看到,才有盼头,她就是那个盼头,是家里所有人的盼头。
能考上大学,可真好。
宿舍几人都红了眼,金夏月不知想到什么,也跟着抹眼泪,她放下手,认真看着陈晓水,“那你也不能这样天天挨饿,这是糟蹋身体,以后,你就跟我吃饭吧。”
郝珍珍立马点头,“对,都上大学了,以后就是好前程,你再把自己身体弄垮了,以后可怎么办啊,跟着我们吃饭就是。”
陈晓水听着这些话,更是胡乱摆手,“不用不用,真不用,学校有粮票和补助,我自己够的,我够,以后我自己多留点,一定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不用你们。”
她只是想着,给家里多寄一些,能还一下饥荒,也能让哥哥买一身体面的衣裳穿,哥哥三十岁了,不能一辈子打光棍。
蒋丹丹还是担心,“可是你家里,晓水,让我们帮你吧。”
陈晓水一连的摇头,她很不好意思,“真不用,更难的时候都过来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们千万别这样,你们都这么好,我想和你们好好当同学朋友,我不想欠你们的。”
虽然不是施舍是真心的帮助,可她依旧不想要,她想要和她们一样,不亏欠任何人。
几人还想说话,被唐秀秀拉住,她看着陈晓水,“晓水,你想帮助家里人,那我们帮你找挣钱的法子吧。”
她能理解对方的心情,这可以说是文人的骨气,有时候,就是这种骨气,才让一个身份低到尘埃的人,依旧像个顶天立地的人,她知道,陈晓水不会接受她们任何一个人物质上的帮助,那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没用,可是,她们可以帮助她,用自己的本领来反哺家人。
徐芹同唐秀秀一样,也懂一些陈晓水的心思,听着唐秀秀的话,她立马拍手,“对啊,晓水,我们一起想办法,你说工作太遥远,说不定,你大学就可以赚钱。”
郝珍珍想了想,“我知道了,勤工助学,晓水,你也可以打申请,在学校办一个书亭,卖一些时兴的书本,指定好些人去买。”
她想好了,到时候她一定去支持晓水的生意。
陈晓水一听就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做不来。”
拿出来那么多钱准备书亭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她想到每天要面对那么多人,心里就极度抗拒。
蒋丹丹觉着郝珍珍这个想法很好,“怎么做不来,你就坐在书亭里,你不是就喜欢看书,还能在那里看书呢,要是有人买书,要什么你拿什么就是,也不用多说话。”
可是卖东西本身,就是一件需要交流的事情,陈晓水一连说不行不行。
大家一看她这个反应,也知道她是真害怕,就琢磨着别的法子。
徐芹倒是想着一个,“要不,就织毛衣卖?我听说,有些宿舍里的女同学就织毛衣卖,织好了卖到那些小门头的服装店里,也能挣几个钱。”
这个倒是不用和人家交流,坐在屋里就能行。
金夏月问她,“晓水,你会织毛衣吗?”
陈晓水迟疑一下,“不会,我只织过围巾手套。”
蒋丹丹自告奋勇,“我可以教你,我会。”
唐秀秀却觉着不太好,“织毛衣有些太费工夫了,我老家里,二婶就是织衣服的,她还开了个店,她说织毛衣很费时,还费眼睛,晓水要是想织毛衣,估计要耽误学习。”
陈晓水立马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手笨,要是织的不好看,人家也不愿意要,而且,而且我也不想耽误学习。”
她说这话,大家都理解,宿舍六个人,陈晓水是最爱学习的,每天课虽然不多,可是她天天书不离手,不是在宿舍里写东西,就是在图书馆看书。
这个门路也不通,几人又开始冥思苦想,到底什么才适合她。
唐秀秀是朝着大学生身份想的,如果在后世,最高等学府,做家教是最好的,可这年头,就算是工人家庭也没几个富裕的,没人会请个老师单独给自家孩子辅导,家教这条路不同,她又问,“晓水,你有什么擅长的?”
也许可以从那方面想想办法。
陈晓水见着大家都为她想办法,心里暖的不行,可她真的很没用,“你们别为我操心了,我现在就很好,我很知足的,而且我以后再也不会勉强自己挨饿,你们别担心了。”
想到唐秀秀的话,她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除了学习,其实没什么擅长的。”
蒋丹丹随口应一句,“哪有,晓水,你写字就很好看啊,写的那些诗歌还是作文的,那一片字板板正正的,印刷的一样。”
唐秀秀看陈晓水,“你会写诗歌?”
陈晓水更是脸红,“不是不是,就是我自己闲着没事写着玩的,丹丹看到过,不好。”
蒋丹丹看不惯她这样贬低自己,“哪里不好,我就看了一篇就觉得很好,你还拿走不让我看,秀秀,你不信你自己看。”
唐秀秀心底突然冒出个想法,“晓水,给我看看吧。”
陈晓水很不好意思,起身到靠墙的桌子上,拿出一本有些旧的棕色硬皮本递给唐秀秀。
“这个硬皮本,是我老师给我的,说如果我有什么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就可以写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我后来就在上面乱写一些东西。”
蒋丹丹一下就认出来,“就是这个,这么一个本子,都快写满了。”
几人都凑到唐秀秀身边,“晓水,我们看看行吗。”
陈晓水嗯一声,脸有些红,“就是胡乱写着玩的,你们看就是。”
唐秀秀随意翻开,入眼就是一片标准的小楷,蒋丹丹说的没错,她的字,印刷体一样的好看。
这一页是一首诗歌,标题完全不符合陈晓水平日的性格。
《爱你》
‘我想咒骂,这如影随形的贫穷
我想呐喊,这刻骨铭心的痛苦
可说出口的,是爱你,我的家乡
家乡,是妈妈抱我看圆月
家乡,是爸爸递我一颗糖
家乡,是哥哥让我闻花香
他们都告诉我
苦难会过去
幸福在前方
怎么会不爱你呢,家乡
生我养我
给我七情六欲的地方’
金夏月看着看着,不自觉念出来,整首诗读完,她一脸惊叹看着陈晓水,“天呐,晓水,你真厉害,写得真好。”
徐芹也笑,“晓水,看不出来,你平常不爱说话,写的这么好。”
郝珍珍也觉着不错,“我看你是话都放心里,就等着写出来的吧。”
几人纷纷调侃陈晓水,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唐秀秀又翻看几篇,突然抬头看陈晓水,“晓水,我找到适合你的路子了。”
她这话一说,几人都停了话头,蒋丹丹立马追问,“什么什么,秀秀你快说。”
唐秀秀扬扬手里的硬皮本,“这些东西啊,宝贵的财富,晓水,我们给报社投稿吧。”
投稿?
郝珍珍一拍手,“对啊对啊,投稿,你的这些东西,要是能发表到报纸上,你就能挣稿费了晓水!”
金夏月也是常看报纸的,立马就投赞同票,“我怎么没想到呢,晓水,秀秀说的对,投稿试试吧。”
报纸,陈晓水在上大学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报纸,上大学以后才从图书馆见到那么多报纸,用雪白的纸张,把文字印刷出来,带着淡淡的墨香,她第一次摸到的时候,心里都觉得神圣。
可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文字能被印刷在上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不不,肯定不行,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肯定是不行的。”
唐秀秀却是越看越觉得行,陈晓水整个青春的境遇都在被不断否定,她需要鼓励,更需要成功,“怎么不行,晓水,你不要妄自菲薄,我觉得你写的很好。”
在这个时代,苦难与自由共存,很多人都说,八十年代是最好的年代,它承载了很多人的青春与梦想。
改开之初,很多人的精神是无处安放的,他们在寻找自我的同时,也在寻找寄托。
乡愁,无遗是最好的感情承载。
唐秀秀只随意翻看了一下,就找出四五首描写思乡与乡愁的诗歌,她一拍笔记本,“晓水,听我的吧,我们投稿。”
郝珍珍立马点头,“对,晓水,你不信我们,总要信秀秀吧,你想想,她可是全国状元,她的眼光不用说什么吧,她说好,一定好。”
几人七嘴八舌劝着陈晓水,弄得陈晓水也动摇起来,她习惯性的否定自我,“可是,可是我这些东西,根本没法和那些厉害的大人物比,而且,我是个农村人,没什么本事。”
唐秀秀摇头,“晓水,你太看低自己了,你能成为你们村第一个考进大学的人,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唐秀秀鼓励她,“你想过没有,你所受到的苦难,只有你一个人在经历吗,不,肯定不是,千千万万的国人,数不清的农村,肯定有和你一样的姑娘,觉得生活很苦,觉得毫无希望,甚至她们不如你。”
“晓水,站出来吧,我们投稿,先发表诗歌,以后,你可以写你的故事,写给千千万万和你一样的女孩,告诉她们,学习有出路,也告诉她们的父母,支持有回报,如果你的故事能激励一个女孩考上大学,就是了不起。”
陈晓水从来想过,她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给别人,可以给别人坚持下去的力量,“秀秀,真的吗?”
唐秀秀笑起来,“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只要你想,它就能变成真的。”
从这些诗歌和散文里,她能看见陈晓水头脑中,瑰丽的想法,丰富的情感,她不爱说话,可脑海中的语言,并不比任何一个人贫瘠。
“晓水,信我,你觉得那些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以后也许要仰望你。”
“对!晓水,投稿吧!”
“投稿!我们要勇于尝试!”
“指定有一天,你的文章能刊登在报纸上。”
再没有比这个更适合陈晓水的了,不必面对面,不必开头言,她就能把自己的文字,分享给千千万万的人看。
陈晓水重重嗯一声,“好,投稿!”
像是一场很有仪式的活动,几人把桌子擦了又擦,拿出崭崭新的信纸,把钢笔灌满墨水,拉开椅子,让陈晓水坐下。
第一个字落在纸上的时候,所有人几乎都要屏住呼吸,仿佛这字承载的,是她们几个人所有的梦想。
看着那字成句,句成诗,一首诗歌跃然纸上。
最后,一个信封静静躺在桌上,上面的字板板正正。
‘人民日报收’。
“能行吗?”不知谁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