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悬月还特地把慕朝游叫进来,赠给她一把女子用的精巧小弓,叫她先拿着玩。
慕朝游真心道了声谢。
张悬月意味深长说:“阿酥,你在我这里不是旁人,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呢?若你有心,便帮我多照拂着些郎主吧。”
慕朝游学过剑,但正如投壶一般,没怎么用过弓。第一次接触射箭,忍不住迸发出了极强烈的热情,日夜钻研。
王羡还特地命人在庭中设立了箭靶,准备了几副旧弓,不拘是是谁都能过来玩上两把。
这一日慕朝游照例带着弓箭来到这个简易的“射圃”时,清濛濛的日光下早已站着一道清拔的姿影,王道容肩宽腿长,拈弓搭箭,微风吹动他脑后乌发飞舞。
他早已觉察到她的脚步,却视若不见,只仍旧聚精会神地目注着箭靶,箭如白日流星一般,正中靶心。
待射出这一箭之后,王道容这才回身继续取用桌上的箭矢,头也不抬说:“娘子来了?”
慕朝游装作没听见,径自挽弓搭箭,瞄准前方靶心。一箭射落,她也不灰心,继续取箭练习。
在这个乱世能多学一样技术对她来说没任何坏处。
王道容也不曾介怀她的视若不见,他静静瞧她一会儿,忽然拨下自己手上的玉扳指塞到她手心,“用我的佩韘。”
玉质的佩韘,被少年的体温温养着,肌腻余热。慕朝游对他早已不胜其烦,哪里肯用他的扳指,用力将掌心的白玉佩韘又推了回去,“我用不着这个。”
王道容瞥她一眼,压下浓密的眼睫,“你初学箭,当心弓弦擦伤手指。”
他不容置喙地攥紧她的手指,硬生生将玉佩韘套入她的指间。
慕朝游觉得这动作古怪,像在戴求婚戒指,她觉得不适,皱着眉收回手:“你难道忘记了你父亲的教诲?”
王道容又将佩韘推回她指节中央,头也不抬,淡淡道:“那又如何?朝游莫不以为勾得了家父便能高枕无忧?——弯弓要用背肌。”
慕朝游微抿唇,抬起手臂,背肌发力。
歘歘——箭矢破空而去,没入箭靶边缘。
王道容目不斜视,注目半晌,似乎满意,这才慢条斯理续说,“他是我父亲又如何,便是你真成了我庶母又如何——这一次手再压低一点。你看我为你演示一遍。”
他同时又取三只箭。
慕朝游注意到王道容举弓的时候气息陡然变了,神稳稳地沉了下来,眼也不眨,目光澹静,扣弦果决,一连三射,两箭正中靶心,最后一箭将两箭同时射落两截断落在地上。
王道容这才摆动她的手,纠正她不正确的姿势:“射以养气。气正则射正,‘神射于的,矢命于心’,一经发弦就不要犹疑。”
慕朝游照他说的做了,顺说道:“我是你‘父执’,你难道就不怕冒犯?”
王道容垂眸,像为了反驳她的话,他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沿着她的肩膀滑落,捏住她的腰身。
“容说过,容什么也不怕。”
少年侧头在她耳畔吐息如兰,忽展颜森森一笑。语气清柔而温驯,但温驯恭敬到了极致,便多了几分亵玩的意味,“你说是么?慕娘子。”
慕朝游面不改色。跟王道容死磕了这么久,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厚颜无耻。跟他较劲,气坏的只有自己。
她也不拘一定要争夺出个口舌上的长短。兴致来时,便找猫逗狗般地与他斗两句嘴,懒得说话时便全当耳边风。
她真心想学骑射,也知晓王道容是个中好手。不学白不学,忍耐度便格外高些。
慕朝游继续搭箭,有一搭没一搭问,“你连脸也不要吗?”
王道容指尖在她腰上摩挲了一圈,“不是慕娘子说容眼高于顶,无情无义?无情无义之辈又怎会在乎他人眼光?”他松了手,退开半步,让她自己来,“试试。”
慕朝游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箭靶,努力把它想象成王道容的脸,拉弦。
箭没入靶,虽然不是正中靶心,但也挨着了靶心边缘。
王道容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来,一如王羡之前做的那样继续伸手点拨指导。
王羡临窗而立,望着窗下松枝摇曳,他想起慕朝游这几日总待在射圃,便走出房门,经过长廊,来到庭中,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少年少女紧紧地挨在一起,飞舞的衣带缠绕在一起,浑如一双璧人。王道容将她圈在怀中,手捺在她的手上,正温声细语,极尽耐心地嘱咐着什么。
似乎觉察到他的到来。王道容倏地抬眸,色若春花,唇如榴火,目光雪亮。眼底倒映山青花燃,不偏不倚流泻出招摇的衅味。
他的手扶着慕朝游的手走力,一箭没入靶心。如若不是前方才是靶心,恐怕射中的就要是他了。
父慈子孝的把戏,这是连装也不肯装了。
半晌,王羡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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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猎是骑射功夫,自然也要用到马上的功夫。慕朝游穿越之后学过骑马,倒不必怎么费心。
到了游猎那日,果然是个阴凉舒畅的天气。张悬月穿了件鲜艳的骑装,慕朝游也换了件便于行动的窄袖。
王道容父子都穿的胡服。
王羡本就生得年轻美貌,今日身着宝蓝色的窄袖袴褶,这一身光辉灿烂的蓝色极为衬他,显得他皮肤越发白,贴身的布料勾勒出宽肩窄腰,乌眸灿烂如星,唇角笑意飞扬。简直比建康城里的少年郎还要俊美风流。
王道容穿一件血红的织锦上褶,下着白迭下袴,腰系蹀躞,勒出一搦细腰,乌发更是用发带挽作个马尾,留几绺碎发垂落在瓷白的颊侧,多几分人畜无害的少年纯稚天真之感。
父子两人并马悠悠而来,如春日中并开的两朵双生花。
王羡见她便笑着喊她:“慕娘子。”
王道容瞥他一眼,也主动控缰而来,他人前从来是不吝装模作样的,他骑在马上,垂眸规规矩矩喊了声:“慕娘子。”
王羡乜他,心中冷笑:……这不要脸的小子。
王道容权当没瞧见。
王道容如今表面上虽对她极为恭谨,但慕朝游能听出他清冷嗓音间那股狎昵的味道,她只回应了王羡,没搭理王道容。反正如今她的身份是他“父执”。
王道容也不甚在意。
游猎一开始,王道容与王羡父子两人便好似较劲一般,身姿矫健,争相策马而出。
王道容目不转睛,一箭射落一只野鸡。王羡就要射落一只野鸭。
王羡从来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他提过剑,杀过人,是真正经历过藩王作乱的,当初衣冠南渡,更是他仗剑护卫族人,整夜没合眼,是真正战火里蹚出来的射艺,若论见过的世面,王道容还差他一截。
这厢,王羡举重若轻,弯弓射中一头野猪,王道容就射死一头野鹿。
不多时的功夫,打来的野兔野鸡便堆得如小山一般高了。
慕朝游也射中了一头野鹿。说是现代人的伪善也好,听着野鹿的哀鸣,她心里却没任何自得之感,反倒心生出一股不忍与惭愧。还是王道容瞥见了,策马过来,一剑射中野鹿的心脏,帮它断了气。
若非他一直留意着她这边的动静,不会这么快反应过来。
这一上午,慕朝游明显能感觉到王道容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却盯她与王羡的哨盯得比谁都紧,好像他一着不慎,她就会和王羡抱着啃到一起去。
第105章
王道容毕竟不能时时刻刻, 寸步不离地紧盯着自己。趁着他更衣的功夫,慕朝游拍马跑远了一些。
她住马而立,远眺青山迢迢, 群峰秀出, 风也柔云也淡,显得天空格外高远, 含烟一壑,树色苍苍。
这一瞬间, 她心忽然不管不顾涌生出一股就这样策马奔入山林,头也不回的念头来。
但身后马踏落叶青苔的细微声响, 惊醒了慕朝游高飞的神思。
一回头,王羡正掣着缰绳, 微微笑瞧着她,眼底闪烁着不太自在的羞怯的情芒, “方才见你一人独自跑走, 这林子太密, 又有野兽……"
他说着说着, 有些不好意思地径自低下头, “仆有些不放心……”
他骑着一头高大的白马, 身材挺拔高大,眉眼在阳光下如宝石般熠熠生辉,黑得鲜明而动人,蓝色的窄袖衬着洁白的皮肤,将他衬托得更加清洁皎白。
“没关系。”慕朝游摇摇头, 轻轻拍马, 来到王羡身边,“我只是觉得有些烦闷, 一个人跑马出来散散心。”
王羡忍不住多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
他知她是有心事的,很偶尔的某些个剎那间,他会看到慕朝游怔忪地凝望着远方,皱着眉,眼睛格外得亮,但眉眼上方却压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时至今日,她仍然未曾坦言她究竟为何来到王邸。
“娘子若有心事——”王羡胸腔里被一股莫名的涌动着的热流充斥,忍不住脱口而出,“不妨跟仆倾诉一二——”
慕朝游略微一怔,对上王羡诚恳的双眼,仿佛溪水下的鹅卵石,被阳光照得闪闪发着光。
她能告诉王羡真相吗?是时候告诉王羡吗?
这几天,在她有意无意促成之下,这父子二人果如她所盼望着的那般,暗地里较起劲来。但这还远远不到她想要的地步。她想要的不是父子之间像争夺一个新奇有趣的玩具一样争夺着她。
王羡或许自己也不清楚,王道容对她的掌控欲到了何等偏执恐怖的地步,他似乎还以为王道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年少慕艾。
如果王道容真有同王羡撕破脸皮的那一日,他会选择她吗?他会施以援手吗?
她与王道容就像是天平的两端,王羡单薄的好感不足以战胜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所以她只能努力地往天平上继续添加砝码,增加自己在王羡心目中的份量。
寄希望着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到那一日,等到她能够向王羡吐露真相的那一日,他能够站在自己这边,帮一帮自己。
慕朝游仅仅只是犹豫了一剎,便又摇摇头。
王羡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失落,却不气馁,只从善如流地笑着换了个话题:“人世间的烦心事太多,仆有时候也想远远地跑开。”
王羡朝她伸出手,灿然一笑,如朝阳生辉:“娘子可愿抛开人世间的这一切顾虑烦恼,与仆策马山林?”
或许是被他积极灿烂的容光所摄,慕朝游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点头。
王羡朗笑了一声,扬起马鞭,一马当先跑了出去。慕朝游毫不迟疑拍马追上,风从鬓边呼啸而过。
她起先还有点儿放不开,但很快便全神贯注,忘乎所以了,她好像成了林间的一只鸟,马儿是她飞翔的双翅,她的心跳得剧烈,浑身上下的血液奔腾不息,热血直冲脑门,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他们跑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远,直到林木愈发稠密,马儿渐渐跑不开了,两人这才翻身下马,牵着马静静地漫步在幽深茂密的林间。
慕朝游跑得气喘吁吁,一抬眸,正巧对上王羡的目光。
王羡也喘息着,微笑着,雪白的面皮飞上薄红,泛起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这一刻,他就像是带领她逃离尘世烦恼的同谋共罪者。
这一刻慕朝游几乎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林动阴翳,鸟鸣深谷,阳光从树梢洒落了下来,像一场温暖的山雨。
他的脸儿越贴越近,一双琥珀色的眼仿佛蜜糖一般,温醇宽厚,人年纪越大,眼珠难免混沌泛黄。但王羡的眼珠仍像是浸在白水中的黑橄榄,清灵灵的,又像孩子手中把玩的宝石。
他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闪着光,唇瓣红艳艳的像树梢最鲜嫩的野果,好像咬一口就要淌出甜蜜的果汁来。
他犹豫着,羞涩地瞬目,他附唇过来,鲜嫩红润的唇,咬一口软软的,清甜的。
他温热的吐息急促地拍打着她的脸,吹动她鬓角细小的发丝,痒痒的,她有些不自在,红着脸伸手去抿,也不知道是觉得不舒服,亦或者只是紧张中的掩饰。
王羡忍不住笑起来,双眼一弯,弯如小月牙儿,眼角泛起些可爱的笑纹,琥珀的眼底愈发温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