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响起的是蝉鸣的细燥,还是耳畔细小的嗡鸣,王道容分不清、辨不明。他大脑短暂地眩晕了半秒,脚下立足不稳,勉强扶住了门口的花柜这才稳住了身形。
他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更胜于之前。
他清楚地看到王羡像被捉奸在床一般吃了一惊,一下子慌乱起来,“凤奴?你、你怎会在这里?!”
王道容勉力找回了神智,目光飞快地掠过王羡,看王羡面色潮红,欲求不满,媚色入骨的模样。
他鼻尖动了动,嗅到空气中残余的药物的味道。王道容的面色也一下子变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一把扯过慕朝游挡在身后,“五石散?!”
少年变了脸色,冲王羡质问说,“你用了五石散?”
情急之下,王羡本想举袖去挡慕朝游,未料挡了个空,王道容上来就对就对慕朝游动手动脚,王羡面色霎时间冷如霜冻,“放肆!”
上回王道容贸然闯入汤池,他已经没跟他计较,这一次他当真是一点尊卑伦常也不顾了。
“谁叫你进来的?!快放开慕娘子!”
慕娘子?王道容一怔。
他突然觉得自己听不懂这三个字了,王羡怎么会叫慕朝游的本姓?
为什么王羡吃了五石散,慕朝游会和王羡待在一起?王羡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他欺负她了?
王道容心里微一紧,迅速低眸在慕朝游身上睃巡了一圈。慕朝游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衣裳整洁,皮肤洁白,暂无什么异样。
她黑黝黝的眼静静地瞧他,眼底仿佛睇着些淡淡的嘲讽。
王道容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他强自定了定心神,不去看她,只望向王羡。
“你对她做了什么?”少年浑身气息骤然冷淡如冰。
竟连父亲也不愿喊了。
“放肆!”王羡面色越来越难看,“我叫你进来了吗?!滚出去!”
王道容一动不动,抿紧唇角:“慕娘子与儿子是同辈人,张悬月拎不清,难不成父亲你也拎不清?还是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连那廉耻也不要了吗?”
往常,王道容虽桀骜,但总归还是遵守些父子纲常礼法的。而今他急火攻心,眼前发黑,一时口不择言。
王羡听到他这一番话,气得眼前发昏,“你在说什么胡话——快放开慕娘子!”
“谁叫你进来说这些胡话平白玷污慕娘子名誉的?”
王道容面色铁青:”与其担心儿子玷污慕娘子名誉,父亲倒不如瞧瞧自己如今的丑态!哪有半点为人长的模样?”
“父亲吃了五石散若要行散,自可以去找张悬月——”
啪!
王道容错愕,白嫩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飞快地浮现出五个鲜红的五指印,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王羡一记耳光堵了回去。
王羡轩眉,冷冷袖手:“清醒了吗?是我往日太纵着你,教你言行越来越无状了!圣贤书都叫你读进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王道容僵立在原地。
这一巴掌突然将他扇清醒了过来。王道容不言不语地搁下手,乌黑的双眼静静地盯着王羡瞧了一眼又一眼。
他早该觉察出蹊跷的。
这老头这些时日涂脂抹粉,卖弄风骚,和慕朝游说个话身子恨不得贴在她身上,她走得远了,他的眼睛还要黏她身上。
他不该妄图将慕朝游介绍给王羡。如今倒好,他老子看上了慕朝游。
他与王羡的确没什么感情,但也承认他与那些沽名钓誉的士人不同,勉强也算个真君子。
他心中啼笑皆非,而今这算什么?
是他见色起意,还是她刻意引诱。王道容下意识地瞧了慕朝游一眼。她有些错愕地瞧着他父子二人争执。他一时间也瞧不出她的底细。
王羡内心的惊怒又何尝比王道容要少。他以一副正宫捉奸的架势闯进来算什么事?他能不计较他上一次闯入汤池,但他行事竟越发张狂了!今日反倒质问起他的事来?
这回,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轻易与他揭过了。
王羡深吸一口气,望向被王道容紧紧拉住的慕朝游,“慕娘子……仆教子无方,你且请回罢。”
王道容竟还不愿松手。
王羡气结:“放开她!”
少年微一顿,这才松开手,顺势在慕朝游的背心轻推了一把。
“回去等我。”
慕朝游被王道容推了出去,她站在门前踌躇了半刻,没想到这一对父子会爆发出这样激烈的争吵。想从旁劝解,却无从下手,只怕火上浇油,只得下了楼。
书斋里就只剩下了王羡与王道容父子二人。
门一合上,王羡柔媚的容色阴沉如水,嗓音冷得几乎掉冰渣子。
“跪下。”
王道容沉默少顷,一言不发地撩了衣袍跪了下来,如漆长发垂落,腰背挺得直直的,宁折不弯。
刚刚这一通发作,王羡浑身上下的药性竟被散发了不少。他瞬目,眼里闪着光,不言不语地冷睨着面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
少年乌发柔披两肩,眉淡唇红,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白玉神仙。
慕朝游一走,王羡也冷静了下来,他紧盯着王道容,内心的怀疑如野草横生。
这臭小子方才这么激动,不知道还以为当爹的挖了他的墙角。
若说是看不惯他对小娘子出手——问题是他真有这么好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个儿子是个什么脾性。莫说他误食了五石散,就算他过量致死了,王道容都不定会为他痛哭一场。
他是这些年来无心纳妾,王羡敢保证,莫说他纳一个,就算他纳十个八个回家,王道容于情于理都不会多置喙半个字。
那便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王羡心里咯噔一声,脑中忽然转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望向王道容,王道容面无表情地回望。
——这臭小子,难道他与慕朝游同处年少,日久相处,心底对她生出了别的龌龊心思不成?
第102章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诞不经, 这念头一动,王羡自己也沉默下来。
可若非如此,他竟然无法为王道容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羡心里深吸一口气, 努力不作他想, 只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事上来。
寂静的月夜中,父子俩人就这样, 互不相让地打量着对方,僵持着、对峙着, 像两条野狗狐疑地彼此提防着。
王羡已冷静下来,药性虽发散了大半, 但他此时仍是面色潮红,浑身发热, 这热是微微的燥热。这副姿态下,他的确也没心思责罚王道容什么。
主要是太不像话, 父亲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去责罚儿子如何能服人?
王羡默了半晌, 终于冷冷开口, 言辞十分克制, “你是玄礼兼综的, 口齿又伶俐, 说起礼来我不如你,我问你,《礼记·内则》是如何教导你事父母的?父母之命你当如何应对?”
王道容淡抿了薄唇,一字不差,一一复述:“有命之, 应‘唯’, 敬对。”
王羡严厉:“圣人之道就是教你如今这样事父母的吗?”
王道容淡淡道:“可儿子亦闻圣人教训,‘父母之行, 若中道则从,若不中道则谏,谏从而不谏,非孝也‘。”
王羡冷笑道:“好一个谏诤之道!父母有错,为人子的理当进谏不假,可书中教你这样张狂了?‘下气怡色,柔声以谏’的道理你是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道容即刻俯身,乌发散落了一地:“儿子不敢。”
王羡压根就没被他这曲意恭顺的模样给骗过去。
王羡冷睨他柔韧腰背,面无表情说:“我瞧你伶牙俐齿的模样倒不像是不敢。”
王道容头点地:“儿子惶恐。”
不敢,惶恐?又是不敢,又是惶恐,往老子房里头瞄的时候倒是大胆得很。
此时王羡已经先入为主,人的想法从来是越遮掩越鲜明。他此时见王道容怎么看怎么都不痛快。
王羡不言不语打量着王道容。
王道容打小的时候,王羡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并非善茬,他也在日积月累之下对这个儿子渐渐失望。
但为人父母的怎有可能真厌恶子女的呢?对这个儿子,王羡常混有失望、愧疚、自豪等等复杂感情。因为愧疚,他在他面前也总摆不出父亲架子来,养得他眼底哪里还有一点他这个老子。
“你以为我真爱这些酒礼应酬。”隔了好一会儿,王羡才硬邦邦开口,“你当我今日请这些人来是为了谁?!”
王道容垂眸不言。
王羡一见他假模假样就知道他心里仍不服气。就算不提他心里那个荒诞不经的想法,光是这几年来王道容的行事就已经很让王羡看不惯了。
儿子大了就需要压制。这几年来王道容愈发不见管教了。父母子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子女蠢蠢欲动总想掀翻父母,王羡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让王道容在此时挑战自己为父的尊严。
小小的一间静室内。
父子二人,一个坐,一个跪,气氛剑拔弩张。
王羡觉得自己脚下跪着的是一头装得彬彬有礼模样的小狮子,正暗中磨着自己的牙齿与利爪,跃跃欲试地想要抢他的钱,他的权,还要跟他抢女人。
今日若不将他打下来,明日就要爬到他头上去了。
父子二人同时瞧上一个小娘子。王羡心中冷笑连连,倒能说他是真接了他的代,生得与他一模一样。
王羡素日里其实很少动怒,鲜少以父自矜,今日他有心说他说两句,临到嘴边也觉得没甚么意思。
他皱紧眉,丢下一句,“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便拂袖而起,就在他转身正要出门的时候,王道容忽然微直起身子,嗓音少年特有的清亮如银,像一把小而锋锐的匕首直刺入王羡的心肺,“父亲年纪大了,且保重身体。若真想女人了,容相信,张娘子定乐意为父亲拉皮条。”
王羡脑子里嗡地一声,险些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直接被气笑了:“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你尿布还是我从前亲自给你换的!竟把手伸到你老子房子里来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只是跪得愈发笔直挺拔,“父亲对儿子有养育之恩,待父亲年老体衰之日,儿子也理当侍奉膝前,奉汤喂药,亲自给父亲擦身换尿布。”
王羡嗤笑一声,拂袖而出:“我哪里敢叫你来伺候我?等我快死了我就找块地挖个坑跳下去拉倒!”
王羡径直走了,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灯色昏黄,照着王羡的身形在他眼里也是模糊混沌的一团。他看到的却是一头虚弱的老虎。
孝礼不能粉饰他的外强中干,它或许生得伟美,人人交口称赞,但作为离它最近的人,他知晓它已然虚弱。
王羡的身躯从前在他眼里便不算高大。今日见他竟对慕朝游动了念想,最后一丝为父的形象也轰然倒塌。这老头也不过如此,爱慕年轻美好的□□,庸常得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