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华也朝他挥了挥手,当着许多人的面,没有解释自己不回京市了。
许呦呦上车后,朝在屋檐下躲雨的人群里看了一眼,正好与小华的视线对个正着。
车很快就开走了,小华的身影也越来越远,许呦呦坐在车窗旁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屋檐下的许小华也朝那辆车看了许久,华工以为她担心晚上回不去,安慰她道:“领导既然说很快就有车来,咱们安心等着就好。”
小华点点头。
艾雁华看了她一眼,问道:“刚才那位女记者,你认识?”
小华“嗯”了一声,“认识的,她妈妈以前是我大伯母,我们俩在一个屋檐下住过。”
艾雁华道:“那她这次过来,不去看看你奶奶吗?”她看小华的样子,就猜到这姐妹俩关系不是很好,但是沈婶子在春市啊,这姑娘不去看看吗?
小华摇了摇头,“她妈妈和我大伯离婚了,我奶奶也算不得她奶奶了。”
艾雁华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她也没多插嘴。
第143章
雨势越来越大, 风把雨吹得像起了一层水雾一样,一群人站在屋檐下,都在讨论着, 今天是否还能回去。
有人道:“要是回不去,我们怕是得在老乡家里打地铺。”
“哪来的地铺,有块木板给躺着都不错了。”
许小华望着雨势, 心里也有些着急, 她早上答应奶奶, 晚上回去吃饭的,要是到了点不回去, 奶奶和妈妈怕是得担心一夜。
个把小时后, 远远地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许小华朝前看了一眼,发现是车来了,微微松了一口气。
艾雁华转头和她笑道:“这个点回去, 还能赶上你家的晚饭。”
身后的华厚元道:“小华, 多我一个没问题吧?”
小华点头道:“没问题,我奶奶和妈妈肯定很欢迎华工过去。”
等着上车的时候,华厚元低声和小华道:“师姐是彻底不理我了,这回怎么办?平时开会遇到,师姐都躲着我,我俩这一年都没见过几回。”
自从上次争辩了几句后, 师姐一直对他敬而远之, 他带着烤鸭去找师姐一起吃饭, 师姐都将他拒之门外。
他也不好多去, 免得家属院里的邻居们说师姐的闲话。
可是他那回说的是真心话,师姐可以等姓顾的, 他也可以等师姐。
小华想了想道:“华工,不如咱们脸皮再厚点?”她也没正经谈过恋爱,经验不多。
等上了车,大家衣服都被雨水打的有些潮湿,艾雁华叹道:“潮点都没什么,这个天,能回家都算不错了。”
许是临时不好安排车的缘故,来的是一辆货车,车身上有雨布,但是车尾那一端是敞开的,大家只能尽量往里头坐一坐。
上了车子,小华就有些犯困,艾大姐看了出来,和她道:“小华,你靠我身上睡会儿,等到了我喊你。”
小华客气了两句,到底没抵住困意,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华厚元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华?”单位里的学徒工、技术员很多,也没见师姐这样耐心过。
就是邱霞家的那个儿子,师姐也不过是给给红包而已,完全是面子情,对小华却不一样,今天一天,他就见师姐走到哪都带着小华,还把小华介绍给同行专家。
他想,经过今天,这个行业内大概都知道,艾雁华有一位看好的后辈,亲自带在身边指导和提携。小华没正经上过大学,没有自己的同学和校友,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等过几年她研究的东西再复杂些,需要找人交流和合作的时候,就显现出劣势了。
师姐这是帮着小华拓展人脉,在华厚元看来,已然是很明显的偏爱了。
艾雁华想了一下,回道:“大概是投缘吧!”一个认真、好学、勤奋、孝顺的小姑娘,为着给奶奶尝一点绵白糖,厚着脸皮和她磨口舌。见到她床底下的那个铁箱子,第一时间想的是,让她藏好,免得惹麻烦。
妈妈和奶奶走后,她很少感受到这种贴着心肺的关切。
她有时候都想,如果当年和顾尚齐结婚了,是不是也能有一个像小华这样贴心、乖巧的女儿?
华厚元提醒她道:“小华毕竟是刚入这个行业,师姐,你要是帮衬的太明显,你们单位里的人怕是会不高兴,还是让她到我们单位来吧?”
艾雁华皱了皱眉道:“再说吧!”
这时候,车身猛然颠了一下,司机说是碰到了一块大石头,雨水太大,没及时看见。
这么一会儿,许小华就醒了,迷糊糊地问道:“大姐,是不是快到了啊?”
“没呢,才开没一会儿呢!你再睡会儿……”
话还没说完,车一阵晃荡起来,许小华以为是又碰到了石头,都没当一回事儿,前头的人还在道:“这块坡地还有些陡,车要是不小心侧翻了,还挺危险的……”
话音刚落,小华就感到整个人像是失重了,耳边充斥着惊叫声,一阵天旋地转后,许小华觉得身上有些发麻,脑子一阵“嗡嗡嗡”的,脸上好像有雨水,滴滴答答。
小华心里有点奇怪,鼻端好像闻到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她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耷拉了起来。
许呦呦跟着领导们并没有直接回去,中间雨势小的时候,他们恰好路过一个模范村,春市农业局的领导邀请京市农业部的领导们去看看,无疑,这是一个展示业绩的好机会。
许呦呦和耿传文也应邀下车采访了几位当地的农民,她对这种早有安排的采访,并不是很有兴趣,勉力配合着耿传文完成了任务。
等再出发的时候,雨停了,天已经微微发暗,从车窗里望去,公路两边的乡村屋顶上,炊烟轻轻缓缓地升起。
清爽的晚风从窗外吹了进来,似乎将白日的浮躁,通通吹散了去。
邻座的耿传文和她道:“呦呦,你上午的采访草稿带了没,我俩合一块儿看看,有没有哪里还有疏漏?”这次的会议,上头领导比较重视,不然也不会将他们从京市派过来。
许呦呦从公文包里把草稿拿出来,递给了耿传文。这事如果放在以前,她可能还会猜疑耿传文是不是想拿她的东西邀功,现在却完全没有这一层顾虑了。
近一年,她写了两篇小有轰动的报道,算是在部门站稳了脚跟,现在对这类早就拟好框架的会议报道,已然不看在眼里,这个功劳耿传文要是想抢,她乐得拱手相让。
耿传文看草稿的时候,许呦呦望着窗外走神。雨后的马路,草木葱绿的让人误以为雨水洗涤了眼睛,似乎也将灵魂上的积灰轻轻地掸走了一层。
正看着,忽然发现前方的坡地上有一个灰色的身影在地上趴着,许呦呦觉得有些奇怪,等车驰近了些,许呦呦吓了一跳,猛地拉住了耿传文的胳膊,“传文,那是不是一辆车?”
很快车上的其他人也发现了,有人喊了一声,“这不会是后头来接参会专家的车吧?”
车子在靠近翻车的附近公路上停了下来,大家都下车过去查看。
还没靠近车,一位京市来的女领导,就发现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吓了一跳,走近一看是京市过来的农业科学院的专家,他的腿受伤了,疼得在地上哼唧。
女领导忙道:“大家快去看看,真是来参会的专家。”
大家都唬了一跳,这要是出了人命,春市主办方肯定得担干系。
许呦呦在后头,听到真是许小华她们那一车,心跳不由加速,脚上的步伐也快了些。
货车已经一路朝下滚,摔在了山坡脚下,坡上陆陆续续发现了几个人,都昏迷着,大家都忙着救人,许呦呦没看见许小华,一路往下找。
正是春夏交际,雨水冲刷过后,草木好像又拔高了好些,遮挡的人看不清,半小时后,许呦呦仍旧没有看见许小华,翻倒的车已经被人查看了一遍,里头的人伤得重些,大家喊着先把重伤的送到医院去。
耿传文跟着司机并两个年轻些的干部,先把几位重伤的送到医院去,临走之前,嘱咐许呦呦收好材料,又环顾了下四周,有些焦急地问许呦呦道:“呦呦,是不是还没看见小华?”
许呦呦点头,“是还没看见。”
耿传文道:“肯定是被树枝挡住了,”想了一下,又道:“呦呦,那边那块大石头,我瞅着有视野盲点,呦呦,你去看看小华是不是甩到那边去了?”
前头人催耿传文快些,耿传文也不及多说,只叮嘱许呦呦记得过去看,就匆匆跟着车走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躲在厚厚的乌云里,大家凭着淡蒙蒙的一点光亮,在山坡上接着找人。
半小时后,接应的大货车来了,开始清点人数,这时候忽然有人问道:“后头这辆车,一共坐了多少人,有人知道吗?”
没有人知道,司机也重伤,已经被送走了。
没有人知道这辆车一共坐了多少人。
许呦呦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没有人发现,还有一个叫许小华的同志没被找到,除了已经走掉的耿传文,这里没有人知道。
领导让大家看看周边人都在不在?
有人提出没见到艾雁华,另一个道:“艾同志磕到了头,刚刚被送走了。”
“那她旁边的小姑娘呢?”
“应该也被送走了吧?那姑娘穿的是一身灰衬衫吧?我刚刚见抬走的人里有个灰衬衫的。”
许呦呦抬眼望向了说这话的人,是个男同志,年龄约四十上下,好像是春市糖厂的,她怀疑他是有意识地在说谎。
没有,压根没找到许小华。
许小华今天穿的是白衬衫和黑色的裤子,刚才被送走的人里,没有许小华。
许呦呦微微垂了眼,许小华在哪里?她默默地回想了下,天黑之前看到的场景,右边是有一块很大的石头,耿传文说小华有可能在那里。
接应的车已经打了火,大家开始上车,许呦呦跟着其他人,往前走了两步。
如果许小华没有致命伤,明天早上只要有人发现了她不在,肯定还会被找到。
如果许小华有致命伤,或者说身上有大的伤口,她未必能挨到明天早上,这个季节正是蛇虫多的时候。
不过一息功夫,许呦呦脑子里想了好几种可能,她甚至都想了,如果她不说,后面要怎么和别人解释,她不知道小华没找到。
对了,她不用解释,那个糖厂的人信誓旦旦地说,小华被送走了。
许呦呦的脑子有些眩晕,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场梦里一样,她只要再往前走两步,上了车,过往由许小华带来的不如意都会在这夜风里散去。
三年前,许小华到了京市,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年后,许小华这个人,也可以变得不曾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只要她保持沉默,只要她抬脚上车。
前头司机喊了声:“大家看看,人都齐了吧?齐了我们就走了哈!”
有人道:“等等,许记者还没上来呢,许记者,你快点!”
许呦呦站在车下面,喉咙滚了一下,哑声道:“好像还有一个人没找到,许小华同志。”她的声音很低,低的只有她自己听得清。
车上的人皱着眉问道:“许记者,你在说什么,我没听见。”
许呦呦望着他,又望了那个糖厂的男同志,见他正和旁人说着什么,心里忽然一激灵,即便她不说,天知地知,耿传文知,这一瞬间,她还想到了爸爸。
这是爸爸看重的许家血脉,爸爸为了她一再伤害奶奶和叔叔,爸爸即便不理她,她也知道爸爸是爱护她的。
许呦呦忽然提高了音量,“许小华还没找到。”许呦呦苦笑了下,她终究还是做不到完全泯灭良心。
有人问许小华是谁,不一会儿,大家都知道,是跟在艾雁华旁边的那个小姑娘,有人说:“哎,刚才不是说这小姑娘先一批被送走了吗?”
许呦呦木木地道:“不是她,被送走的不是她,她今天穿的是白色衬衫、黑色的裤子。”
那个糖厂的男同志依旧坚持许小华被送走了,“她今天穿的灰色衬衫不假吧?咱们这一块儿,也没几个年轻女同志,这么晚了,许记者,大伙儿都盼着回酒店休息呢!”
许呦呦淡淡地望着他道:“同志,我认得她,她是我妹妹,我一直没有找到她。我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