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飞扬跋扈,躺在祖宗功劳簿上作威作福,而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宦海沉浮,才有今日。
崇平帝敛去脸上怒色,面沉似水道:“圣旨既下,贾族中人难道还敢抗旨不成?除籍一事,不过是贾族中人自说自话,眼里何尝有国法律条?”
戴权面色古怪了下,说道:“陛下这话倒是和贾族中人所言一般无二,贾府中人自是不敢抗旨,接了圣旨后,就风风火火去找贾珩去了。”
说着,戴权就将先前所见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这位大明宫内相口才上佳,见崇平帝兴致盎然的样子,活灵活现,将贾族中人的作态几乎再现的淋漓尽致。
这一幕自是引起杨国昌等一干阁臣的皱眉,阉人只知谄谀于上,天子却亲近这等阉人,使其掌权用事,以密谍监视百官,实在不妥。
只是随着戴权的描述,几位阁臣也是渐渐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赵翼,面上现出一抹古怪,说道:“爵位还未承袭?就想着分割田产财货,这宁国府里……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想了半天,实在不知如何说,只能以大开眼界。
杨国昌摇了摇头,说道:“彼辈不读诗书礼义,无圣贤教训藏心,张口闭口言及私利、财货,粗鄙如此,不足为奇。”
这就是地图炮了。
言外之意,不读诗书礼义,与禽兽何异?
这是文官集团对武勋的天然优越感。
其他如李瓒、韩癀、贺均诚等阁臣,虽无附和之声,但面上也现出不同程度的认同之色。
主要是邢夫人话说的太没有体面,市侩至极。
崇平帝反而脸色平静下来,只是嘴角闪过一抹讥诮,“贪鄙市侩者多,公忠体国者少,这就是我大汉武勋。”
转而默然片刻,问道:“你方才说贾珩还让你带了一份表文?”
戴权从袖口中取出表文,双手呈递上去,道:“陛下,贾珩所言,这封奏表务必呈于陛下。”
杨国昌暗暗点了点头,对着一旁的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贺均诚,低声道:“贾家中人,倒也全非不知礼义之辈。”
贺均诚轻声道:“阁老,据下官所知,贾珩似是宁国旁支,由其袭爵,已是皇恩浩荡,但终究于礼法……稍有不便宜之处,如今此子上表陈辞,也在情理之中。”
想起了天子同样是庶子出身,这位内阁大学士话到嘴边,只是蜻蜓点水一下,转而提及贾珩。
杨国昌面色动了动,同样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而是低声道:“只是国家爵位,圣上亲旨赐下,诏书明发中外,岂容他随意推让?”
这边厢,崇平帝已经接过奏表,展开而看,他倒是好奇,这贾子钰能在奏表上说些什么?
崇平帝垂眸读着,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行丰润雅致的馆阁之体,而后细读。
这位帝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心思,忽地端容敛色,目光深凝,原本阅览速度很快,但渐渐放慢了速度,到最后两段,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着。
许久,抬起头来,目光复杂,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忘了这贾珩只是一个年岁十四的孩子。
年少失怙,寡母守节将其养大,与他践祚改元同龄……
字字如山岳,压在心头。
是了,这孩子虽沈重机谋了一些,可毕竟还是一个刚刚成家的少年,甚至比他的儿子还要小上几岁,骤然推至那般风口浪尖……
先前所下旨意,终究是有失计较了,少矜恤之心,略显刻薄。
崇平帝眸光幽幽,又是叹了一口气,思忖道:“需得再召见这少年。”
帝王之叹,还是两声。
顿时引起了几位窃窃私议的阁臣面面相觑,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崇平帝手中的奏表。
这贾珩在奏表中究竟写了什么?
天子刚强果断,从不以弱示人,鲜少于臣下面前发出叹息,可方才……还是两声。
韩癀目光闪了闪,心思莫名。
贾珩其人,他第一次听说,是从其子韩珲所传抄的《临江仙》一词,而后又听说著书、治事之才。
先前觉得因三国书稿一事入天子之眼,改袭宁国爵位,倒也不出奇。
天子心性素来刚强,乾纲独断,虽以旁支入继大宗,于礼法有不恰之处,但毕竟是天子恩典。
只是看天子沉吟不决,似乎另有缘故?
李瓒、赵翼倒是没有那般多心思,而是好奇天子何以有此叹息?
崇平帝拿起奏表,吩咐道:“戴权,将这封《辞爵表》念给诸位爱卿,这就是我大汉武勋之后,不恩祖荫,功名自取!若皆如此气魄,何愁东虏不平,只是……朕倒是处于情理两难了。”
虽是发做难之语,但崇平帝目光温和,神色和煦,显然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情理两难。
戴权躬身一礼,双手接过奏表,面色郑重,清了清嗓子,迎着一众阁臣目光,道:“珩本愚直,出身寒微,处田野草芥之间,行江河浮萍之上……”
略显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辞爵表》一疏,在大明宫中字字玉落,落在几位阁臣耳畔、心头。
一众阁臣,面容上渐渐现出复杂之色。
就是李瓒这位兵部尚书,都是眸光流转,在心头反复念了贾珩二字。
“……珩不胜感激涕零,谨拜表以闻。”随着戴权念完最后一句,合上奏表。
几位阁臣神情莫名,几乎都是心神震撼。
还真有人言辞恳切地要辞爵?
不是那种“名为辞爵,实为谢表”的虚头巴脑东西?
这可不是孔融让梨,这是……爵位。
“惟贤唯德,高风亮节,不慕名利……”
一众阁臣心头闪过这样的评语。
礼部尚书贺均诚,苍老面颊现出潮红,躬身一礼,郑重拱手说道:“老臣为圣上贺喜!”
崇平帝问道:“朕何喜之有?”
贺均诚面带喜色,说道:“古之圣皇以礼乐教化四方,民沐德化感召而从,崇尚礼让节义,这是礼乐大兴之兆,老臣谨为圣上贺。”
说白了,这就是圣皇在世的德政典范,可以树立学习典型的。
……是要上史书的。
崇平帝又是叹了一口气,不等众阁臣心惊,慨然道:“朕悯宁国失爵,以爵赐予贾珩,而今珩固辞不受,此间两难,何以衡之?贺卿,你为礼部尚书,当有一言教朕。”
贺均诚面色微动,道:“此事为臣民感圣上德育教化而行,圣上天心独运,老臣不敢妄言。”
这听着像句废话,但却是高明之处,这事儿,圣上您怎么处置都有话说,再下一旨,两全其美也好,还是将此表名发中外,圣旨发而不论,都没有丝毫问题。
左右礼部都有话说,天下都将以之为美谈。
杨国昌嘴唇翕动了下,正要开口,却见一旁的韩癀开口道:“圣上,此表已明贾珩心志,圣上不若承允其请。”
这个爵位,已是个烫手山芋,贾珩再承其爵,于其人有害无益,而且他也从奏表中体察到了这种心情——“未尝不夙夜忧惧,辗转反侧”。
第106章 晴雯:公子是这个意思吧?
大明宫中——
崇平帝闻言默然了下,问道:“杨阁老如何看?”
杨国昌沉吟片刻,苍声道:“国家功爵,传承有序,先前圣旨恩典已下,然贾珩陈推辞之意于表,圣上或可早定宁国爵位传承,以安人心,靖浮言。”
这话意思是,不管是崇平帝选择哪一种处理方式,都应该早作决断,否则引起所谓嫡庶的礼义之争,再引申到当年的嫡庶之争,反而是一场祸端。
迎着崇平帝的目光,李瓒拱手道:“臣也以为,当早作决断才是。”
崇平帝沉吟了下,道:“朕先召见过贾珩再论吧。”
他还想见见这个少年,听其如何说。
“戴权,你……”崇平帝说着,看了一眼戴权的脸色,道:“你着人传口谕给贾珩,让他等下入宫,你先下去用午膳吧。”
许是方才《辞爵表》上言辞恳切的文字,今日触动了天子,对不远处的家奴,倒比平日都宽厚了许多。
“谢圣上,老奴这就去让人传口谕。”闻听天子之言,戴权心头一喜,暗道,不枉他方才一通活灵活现的表现。
不过有一说一,这贾子钰奏表写的真是……直往人心里戳,纵然是方才读着,都有几分戚然。
戴权去传口谕,君臣几人倒也没了争执的兴致。
主要是崇平帝心头也是举棋不定,杨李二臣之言,各有道理。
崇平帝索性挥了挥手,让几个阁臣先回殿中值守,自己一个人静静思考。
几位阁臣躬身行礼告退,出了大明宫,还在讨论着奏表之事。
如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贺均诚甚至已经将奏表背了下来,显然觉得不仅是天子的德政,还是他贺大学士为礼部堂官后的教化之功。
而大明宫中,崇平帝手持奏表,凝神想着那青衫直裰的少年,端起一旁的茶盅,思忖道:“等下,不若问问贾珩。”
天子举棋不定,认为杨李二臣所言都有道理,其实心底隐隐倾向于李瓒,但心底却又不落定,总觉得如杨国昌所言,这是乱政之始。
而且还有个关键的问题,武勋集团那边会群起反对。
贾珩这边离了宁国府,一时倒也没有回家,而是在宁荣街附近的一家面馆,吃了一碗云吞面。
从早上起,他就粒米未进,贾府前前后后进了两遭儿,正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用完面食,付了钱,神情施施然才向家中而去。
因为,根据时间推算,戴权也该风风火火地进宫将奏表递于崇平帝了。
他也回去稍稍小憩片刻,说不得还有一场应对。
贾珩来到庭院之中,晴雯正在晾晒衣裙,听到动静,就是转头诧异道:“啊,公子,你不是陪着奶奶归宁了吗?”
“我先回来了,等傍晚再过去。”贾珩笑了笑,说道。
“公子,方才西府里老太太跟前儿的林管家来寻你,几个人风风火火的,问公子去哪儿了,我寻思着没什么好事儿,就没和他们说,结果让……碧儿嘴快。’晴雯挽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藕臂,踮起脚,搭着衣裳。
“公子,他们找你没什么事儿吧。”晴雯问道。
贾珩道:“没什么事,却是没好事儿。”“我就说嘛,碧儿那小蹄子……”晴雯说着,似乎意识到什么,伸手捂住嘴,轻声道:“公子……”
贾珩笑了笑,没有多说,而是问道:“怎么自己洗衣服?”
晴雯轻声道:“再养闲人都养废了,就这两件自己的衣裳,洗了洗,叠得齐齐整整,哪天若是……穿上也干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