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旁的惜春也是抽离沉浸于松鹤、宝塔图画中的目光,看向探春。
宝玉摇了摇头,说道:“今儿早上听老祖宗屋里的鸳鸯说,大老爷、二老爷都到荣禧堂,要询问柳条儿胡同里的那位珩大爷,说是东府里的珍大哥,想要抢他的新婚妻子,被他给送官了。”
显然,以宝玉的见识,并不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
惜春凝了凝眉,道:“报官了?怎么会报官呢?”
纵然对东府里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没有太多感情,但惜春骤闻此“噩耗”,也有几分戚然与好奇。
探春杏眸之中,隐见一丝疑惑,秀美的脸蛋儿上微微一变,道:“上次不是老太太说不得再闹了吗?怎么现在好闹的官府里了?”
宝玉道:“具体我也不知,我等下过去看看。”
荣禧堂是贾府爷们儿的议事所在,政老爷就在荣禧堂中,宝玉一开始存了瞧瞧怎么回事儿的念头,但也不敢直入荣禧堂。
探春英秀、妍丽的眉眼间现出一丝思索,轻声道:“二哥哥,我们去看看。”
上次,荣庆堂,那位后街的“珩大爷”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竟是和两府里的琏二哥以及宝二哥,举止言行都迥然不同。
黛玉放下团扇,盈盈秋水明眸中也闪过一丝意动,分明也是想起那位“身世孤苦”的珩大爷,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宝玉,轻声道:“别让舅老爷知道才好了。”
“藏在珠帘后,不妨事。”探春清声说道。
本来几个闺阁小儿女原本就没什么事,再加上贾珍被送入官府,此事听起来似乎挺严重,也想弄清原委。
一袭粉红色石榴裙,身量微丰,肤色白腻,气质温柔静默的迎春,正在和丫鬟司棋在一方棋坪上摆拢着棋子,见几人欲走,就问道:“你们去哪儿?”
不等探春回答,一旁的司棋,就是开口说道:“姑娘,三姑娘和林姑娘她们打算去荣禧堂看看,听说是东府里的珍大爷出事儿了。”
迎春诧异道:“珍大哥?我也去看看。”
一时间,宝、黛、迎、探、惜诸姊妹,都向着荣禧堂而来。
等几人到来之时,屏气敛息,藏身在珠帘之后,恰好听到荣禧堂中一声清朗、激越的声音。
“此地是荣禧堂,先荣国公的英灵看着你们!”
此言如石破天惊,宛若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掀起惊涛骇浪。
探春娇躯微颤,俏丽的脸蛋儿上现出呆滞之色,一双明媚、英气的大眼睛,盯着那个昂然而立,睥睨四顾的青衫少年。
“思先荣国公半生戎马,追随大汉太祖、太宗,驱逐异族,再造华夏,其战功之煊赫,永垂青史,其英灵之光耀,煦照后人,可贾家先祖筚路蓝缕,沐风栉雨,方有此繁盛家业,忆昔肇业之难,步步唯艰,至今思来,仍让后辈景仰追思。”
“然先有贾珍这等不孝子孙,值此国家多事,内忧外患之时,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君父,承祖余荫,不能光大门楣,反而枭镜为祸,勾结贼寇,于帝阙之下,逞凶兵为恶,谋害族亲!如此无君无父之人,珩将之绳缚于官,明正纲纪,何错之有?!”
“可荣国之长房为我大汉一品将军,仍出言袒护,是非不分,指鹿为马,于此荣禧堂中,先荣国英灵神而明之,宛在左右,见此不肖子孙,未尝不涕泪于黄泉,蒙羞耻于九幽!”
“你……小儿胡言乱语,恶犬狂吠……”贾赦脸色苍白,脸颊隐有潮红泛起,只觉急怒攻心,眼前晕眩。
被一黄口小儿着祖宗英灵的名义,骂他给祖先蒙羞,啊,啊,他要杀了这黄口小儿!
来人,来人啊……
贾母更是身躯颤抖,脸色青红交错,只觉阵阵晕眩之感传来,嘴唇翕动了下,想要说些什么,但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
李纨和鸳鸯、凤姐连忙伸手抚着后背。
贾琏已然是面如土色,如丧考妣,贾蓉脸色淡漠,他年岁还小,骂的不是他!
王夫人、邢夫人都是愤怒地看着那个少年。
唯有贾政长吁短叹,面有羞惭之色,旁观了事情经过的政老爹……然之。
而珠帘之后的探春,玉容之上,白腻脸颊闪烁不正常的潮红,英气、明媚的清眸中,异彩涌动,芳心都为之战栗。
而宝玉却是眉头紧皱,看着那青衫少年的目光,有着不喜,心头隐隐有种自己也被骂到的感觉。
林黛玉罥烟眉下的秋水明眸,盈盈如水,忽地眨了眨,看着那按剑而立的少年,心头浮起也不知什么情绪。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贾赦面容铁青,因为太过愤怒,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道:“母亲,请除贾珩小儿族籍!”
第79章 人心自有公论
开你族籍,这不是一句笑谈,而是这时代宗法社会下,宗族对个人惩罚最严厉的措施。尤其是贾族这样的人家,贾家宁荣两府,神京八房,系出宁荣二公,年底祭祖,都要共聚一堂,那时,没有贾族身份的人,甚至不得参与祭祀,贾珩以后在外行走,不能以宁国中人自居。
严重一点儿,没有祖宗的孤魂野鬼。
若是不明就里之人,或会以为贾珩品行恶劣,乖戾悖逆,方为宗族不容。
他纵是参加科举,背负这样的名声,都要受到一些影响。
说白了,就是社会评价断崖式下跌。
人是社会的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这才是贾珩方才一番慷慨陈词的真实原因。
他本就无法叫醒装睡的荣国府之人。
但他可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所以,他需要说服贾母和贾赦吗?
不需要!
辩论永远都是说服旁观者,而不是说服对方辨手!
他必须要表达他自己的立场,纵然是除籍,也有造成一种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的局面。
不能是一边倒的宗族以其人忤逆、狂悖,驱逐出族,这样的评语流传于坊间。
否则,这个时代,将就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他贾珩被宗族诋毁一通,整得连祖宗都没有,就成了无根浮萍之人。
事实上,贾府百年公侯之家,连冷子兴这种周瑞家的姑爷都能和贾雨村言,“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
贾府的掌舵者,贾母不可能一点都意识不到的。
但却不一定会认为船会沉。
贾母对贾赦、贾琏,贾珍、贾蓉的不肖之举,自然是知道的,但没有意识到严重性,或许说会自我麻痹。
当然,贾府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早年送元春入宫,以图外戚之贵,贾珠十四岁进学,试图从科甲出仕,以及引贾雨村为外援,都是贾家试图在权势上经营的道举措。
但内功不修,爷们儿一个出来做事的都没有。
注定是无一而成。
当然,贾家如何,他不会关注,贾赦免想要以宗族为镣铐,困厄于他,就打错了算盘。
贾母此刻脸色难看,平稳了下呼吸,看着那昂然而立的少年,苍老目光中也渐渐泛起冷漠。
这个少年,出于激愤也好,出于自保也罢,方才借祖宗英灵说事,惊扰了祖宗安宁,闹得贾族阖族不安,族中已经容不得他了。
“让族老议事,详议开革贾珩族籍一事。”贾母声音虚弱说道,一旁的李纨连忙伸手抚着后背。
贾珩闻言,面色淡漠,沉声道:“老太太,我是宁国后裔,向无过失,贾族为何要除我族籍?”
他可以不以贾族之身份行事,对这种身份,本来也没有多少留恋,但他不能被宁荣二府泼脏水!
贾母摆了摆手,面现疲态,说道:“你既心无宗族,那就放你出去,自立门户去吧,两府的人,反正你也不放在眼里。”
邢夫人冷笑一声,“何止是不放在眼里,黄口小儿,好作大言,我贾家容不下这样没大没小的混账!”贾赦冷哼一声,见那少年神情“黯然”,心头恨意稍解,道:“族中没有你容身之地,你所居的柳条儿胡同的宅院以及田地,按理说也是族产,待族籍一去,族老会重查宅邸、田地来源,若是族产,你必须交出!”
这就是要赶尽杀绝了。
贾赦说完,就是冷冷看向贾珩,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他听说贾珩刚刚娶亲,若是收走其全部田产,等着带新婚妻子流落街头,喝西北风去吧!
贾赦心头恨恨想道。
贾政皱了皱眉,长叹道:“系出同族,相煎何急啊……”
显然政老爹对贾赦的作派不太认同,这传扬出去,是要说他贾族苛虐旁亲的。
贾珩面色淡漠,冷笑道:“这就不劳族中费心,田宅之契,是先母辛勤攒下,不沾族中”
什么族产,田宅之契,书就的都是他母亲的名字,当然贾赦说不得会使出强取豪夺的手段。
没有同族之人这层皮护着,在贾赦眼中,他比之后的石呆子,也强不到哪里去,都是砧板上的鱼肉,随他贾赦宰割。
“只是除某族籍,我也有话说,珩为宁国之后,两房之长,因不见容于宗族宵小如珍赦之流,现出族立户,自守一方,荣宁二国公英灵在此,神而明之,殷殷可鉴!”
贾珩朗声说完,朝着贾母所立的上首中堂,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荣禧堂中,一片寂寂之声,如李纨看着那青衫少年,秀雅、端丽脸蛋儿上,有着几许黯然,这样的少年郎,却不见容于宗族,目中渐渐现出一抹怜悯。
凤姐柳梢眉下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暗道,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和大老爷互呛,又在荣禧堂中发疯撒野,现在好了,老太太也不帮你了,眼下被除了族籍,看你怎么在外面立足!
贾政长吁短叹,想要说些什么,但觉得左右为难,一面是宗族,一面是是非,只是叹了一口气。
王夫人则是厌恶地看了一眼少年的背影。
尤氏抬起一张明媚的玉容,神色幽幽地看着转身而走的少年,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此事说来,终究是她丈夫……
珠帘之后,探春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捏着手帕,英秀的眉眼之间,浮现一层疑惑,她方才一直留意着那“珩大爷”,见其神色自若,似对“除籍”一事,并没有多少沮丧之色。
难道他一点都害怕吗?
“自立一方门户……”忽地,探春白里透红的玉容微顿,芳心震颤了下,暗道,莫非这正中他的下怀?
也是了,若是有志气、能为的,出去自立,反而不受宗族束缚。
可只是想要出去,哪有那般容易,被除了族籍,势必于名声有累,科举入仕,也不便宜,容易受人攻讦。
黛玉罥烟眉微微蹙起,看向一旁的宝玉,只见宝玉抿唇不语,目光失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儿狂妄……”贾赦愤愤说着。
而在这时,贾珩方走至门槛处,廊檐之下,林之孝面色惊惧,惊声说道:“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宫里的天使驾到,让去接旨……”
荣禧堂中,本来心思各异的众人,就是被唬的一怔,面色倏变,不知是福是祸。
贾珩这边面色默然,按剑出了荣禧堂,听到身后林之孝之语,心头也有些感慨,崇平帝动作之迅。
“有这封圣旨在,我除籍的影响,将会消弭一空,纵是科举,旁人也不会拿此节说事,天子亲定之案,贾府非要颠倒黑白,打压旁亲,人心自有公论。”
怎么说呢,贾族族人这个身份,对他用处不大,反而代表着无尽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