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清县的巡检梁佐,柳口镇的巡检李咬住,都是地方上的豪强。他们麾下各自聚集了数百名凶恶汉子,又打通了漕运司的关系,与河道沿线的埽兵、漕丁彼此勾连,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
外人不知道,夹古阿里合是知道的,这两家的手底下,哪年不出三五十条人命?
比如这一回,李云那小子贸贸然地来直沽寨里试探,然后倒了霉……夹古阿里合听说,便是李咬住带人动的手。
明明直沽寨里的建筑如此密集,那一把火却只烧了李云的店铺,李咬住也算得上手段出色了。
至于李咬住又是受谁的指使和授意,夹古阿里合一点都不在乎。许多事看起来是底下人较量,其实深究下去,桩桩都牵扯到中都城里的大人物。这直沽寨里的水深的很,管那么多做甚?
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我这个都统只不理会。
心里这么想着,夹古阿里合与两位宾客推杯换盏,尽情吃喝。一转眼的工夫,天色已暮,三人都有了几分酒意。
正喝的高兴,一名部下匆匆入来:“都统,那李云来了,在外头求见呢。”
夹古阿里合皱了皱眉:“咳咳,这厮好不晓事……”
待要说出“不见”两字,那部下凑近道:“都统,你先去寨墙上看看!看过了,再议见或不见为好……”
桌上三人忽然都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夹古阿里合嘴上吆喝,人却离了席,匆匆往外去。
市买局和买物司的两个小官儿连忙跟上。
出了正厅,沿着廊道走不多远就到寨墙。夹古阿里合沿着寨墙内侧的梯级快步向上,却见寨墙上头好几个持枪值守的士卒面目呆滞,挡着阶梯如泥塑木胎般,动也不动。
这副样子也太难看了。夹古阿里合不耐烦地推开前头挡路之人,抬高嗓音:“让开,让开!”
待他踏上寨墙,也愣住了。
就在那片被烧毁的店铺前头,先前那百多名甲士又回来了。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两辆简陋的板车。板车上装满了尸体。
从尸体的缝隙间,不断往外渗着血,沿着土路不停流淌。那些甲士们很坦然也很训练有素地排着队,两人一组,抬起尸体,扔到黑炭状的残垣断壁之前。
尸体的样子都很惨烈,有的缺了腿,有人少了胳膊,有人肚腹被剖开了,搬动的时候,脏腑会掉落出来,看着极为可怖。
夹古阿里合揉了揉眼,觉得其中有几具尸体,应该是熟人。有李咬住麾下出名的勇士,也有他身边得力的臂膀人物。那几人在柳口一带,也是赫赫有名的狠角色,这会儿就都死了。
夏秋之交的时候,气温很高,军寨距离那处火场废墟也不远。于是尸臭味道慢慢地飘过来,让夹古阿里合肚子里刚吃下的酒肉阵阵翻腾。
尸体堆积起来,粗略估算,四五十具总有。摆在最高处一具,是个穿着圆领袍服的壮汉。
那件衣袍是橘黄色的,很是华丽,显然不是河北绢,而是南朝川蜀一带贩入中都的绫罗。据说,做一件袍服的衣料,值得足足一块银铤子。夹古阿里合认得,那便是李咬住经常穿着的。
不过暂时只看到袍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李咬住本人。
毕竟那尸体是没脑袋的。
夹古阿里合刚这么想着,就见那些甲士们的首领叱喝了两声,有人往大车上掏摸了两下,揪着长辫提出个脑袋来。
这是早年女真人惯用的发式,头顶前面和两鬓的头发都剃干净,而在脑袋后面留着粗大发辫。
如今女真人自己都逐渐改了汉家发式,李咬住却是个殷勤的,在这方面一直很上心。
好吧,他是死了,没错。
巡检是从八品的小官,这年头,死也就死了罢。
可这伙人,前后才花了多久?有一个时辰么?一个时辰里,这百名甲士,在直沽寨和柳口镇打了个来回,轻而易举地就把柳口巡检李咬住给杀了?
看那些甲士们的姿态神情,好像压根就没当作什么大事?
这会儿,各处的店铺和仓库方向,都有手持武器的家兵在戒备,陆陆续续现身的,不少于千人规模。那便是夹古阿里合所说的,京师贵人们下属的合札猛安、谋克们。
但那些甲士们丝毫都不畏惧。显然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卒,经历太多了,胆子也大,所以完全没将周围人的戒备放在眼里,甚至都懒得向四周张望!
难道……
夹古阿里合忽然想起,此前那李云来直沽寨的时候,自称也是有来头的,身后也是中都城里某位贵人。
莫非……
想到这阵子中都城里愈来愈古怪的气氛,那些愈来愈夸张的传言,夹古阿里合只觉得身上骤冷,刚被汗水湿透的背心处,冻得让人直打哆嗦。
中都城里,要变天了?直沽寨里,也要受影响?
“咳咳……快,快请贵客进来,怎么好让贵客在外头等呢!”他大声嚷着,往寨墙下面急走。
第一百五十章 生意(中)
好一处生财兴利之地,被诸多高官贵胄把控多年,就连朝廷都没法插手。而与此同时,高官贵胄们同时又藉着朝廷之威,控制商业渠道,形成了一个横跨公私两途,看似牢不可破的巨大体系。
这样的体系,若在太平光景,无非是匍匐在朝廷身上吸血的水蛭。然而这种体系,又天然是虚弱的,在这种体系内如鱼得水之人,其实也多为庸碌之辈。真有强横力量入局,绝大多数人除了瞠目结舌,并没有拼死对抗的能力。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频频向中都去信,询问这伙狠人的来路。
偏偏在中都的高官贵胄眼里,这些身在直沽寨里的,都是不值得提起的小人物。
小人物的书信,谁会当真?就算当真,谁又去辛苦查问?中都城里的诡异局面一日甚于一日,但凡有些眼光的高官,全副精神都在屏息以待,就连原本驻在直沽寨的合札猛安都调回去不少……就算他们未必管用,好歹也能壮个胆。
中都城里够份量的人物都知道,这种局面下行差踏错一步,就要牵连满门老小的性命。钱财的事再怎么重要,难道会比自家性命更重要?
这种保不准有天大的事发生的关键时刻,谁有精神去理会中都城外百里的直沽寨呢?
于是,李云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盘了个铺子,再次开始了生意。
这一回没谁敢轻视他,一时也没人再敢惹他。
吃亏最多的,大概就只有柳口巡检李咬住及其部下。他们的尸体最终也没下葬,而是被扔到了河滩上,任凭野兽撕咬吞噬了。
原以为,李咬住有宗族亲眷会来收尸。却不料,这位巡检身死的第二天,他在柳口镇几处私宅里的亲戚们忙着瓜分财物,有人为了给自家长些气势,说要带领宗族上京告发云云。
风声传到直沽寨,那个带领百名甲士突入柳口镇、杀死李咬住的勇猛大汉不得不带人又走了一趟。这趟回来,整个柳口镇里便没人再多嘴多舌。
虽说镇子里有不少人曾和李咬住关系牵扯不清,不过,能活下的都很懂事。
此后,那名勇猛大汉就驻扎在直沽寨外的一处私港,李云慢慢招揽来的水手,也都聚集到那里。
这少年人办事倒也老练,有条不紊地慢慢作出了一点规模。
起初,直沽寨里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后来他有个置在院里的女人,常常出外买些衣服首饰、胭脂水粉。
有消息灵通的说,这就是前些日子信安海濡北面失踪的那个花大娘,唱得院本和诸宫调,堪称当代罕有。
那花大娘被认出了,也不遮掩。这等教坊司出来的人物,放得下身段,又会奉承,一来二去,还和不少商贾在直沽寨的外室、小妾都搭上了线,俨然成了女眷中的出挑人物。
据那花大娘说来,李云背后真有位势力极大的人物,杀死李咬住的百余名甲士,只不过是那大人物腿上寒毛罢了。
不过,李云对这大人物的情形讳莫如深,就连极其宠爱的枕边人也不交待。而他来到直沽寨的目的,是想组织一支船队,以后往来中都和山东两地,做些生意。
晓得山东那边内情的,都觉得这想法有些荒唐。他们知道,这两年里,山东路上饥馑相仍,盗贼蜂起,一点都不太平。至少,绝非新手能去做生意的地方。
不过,偶尔有人提醒李云,李云只微笑颔首说知道了,此外并无改弦更张的动向。显然这李云背后的主家确实势力庞大,或许成不成事都不在乎,又或许那主家当真投入力量以后,绝无不成事的道理。
总而言之,李云背后确实是有大人物撑腰的,这没什么可疑。
时间很快就过了两个多月。
寨子里上下人等,都盯着中都城里的风吹草动,可中都城里偏偏没啥动静。反倒是从各处汇集到直沽寨的消息,愈来愈让人揪心。
听说蒙古军打下河间府了,蒙古军打下大名府了,蒙古军的前哨出现在沧州了,东平府和济南府也都遭兵了。听说,朝廷的兵马在献州吃了败仗,在沧州吃了败仗,在献州和深州也败了。听说光这几场败仗,就折了三五万兵马……
有人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在乎;有人哀叹大厦将倾,大金国怕是过不了这难关。有人暗中收拾金银细软,预备万一;也有人抛下了直沽寨里的一切,径往中都去投靠某位贵人。
直沽寨内外闹腾得厉害,又因为河北东西两路全都陷入战火,南面几条河漕断绝,大批溃兵和男女老幼的难民步行向北逃亡,一批批地聚集在寨子下方的河滩,数量不下万人。
短短数日内,河滩方向就发生了不下十七八回的暴乱。流民里头自然也有凶悍的,令人攻下了窝子口的河仓,抢了粮食。
随即清州防御使调兵镇压,两边杀了一场。结果河仓被焚毁,而流民们再度逃亡,有的去了清州东面海滩上的盐城,有的奔入了霸州信安一带的湖泽。
直沽寨里的官员、商贾们唯恐流民生事,纠合了各家手里的武力自保。有些漕丁的首领、纲户的首领,乃至背后关系很硬的走私船队首领,也纷纷躲到寨子里避难。
这么一天天下去,寨子里的气氛愈来愈凝重,不少人盼着朝廷能有办法,不断派人出去打探,但带回来的消息,从来都没好的。
本来只操心蒙古人的袭击便罢,昨日却有信使从中都赶回来,说中都城里也出了乱子。好几拨不知来路的兵马彼此厮杀,杀得大半个城池血流漂杵,官员们死了不知道多少,就连皇宫都受波及。
这一来,直沽寨里上下人等莫不惊恐。也不知怎地,只一日之间,便有各种各样的谣言纷起,传得愈来愈匪夷所思,偏偏又一条条地活灵活现。
有说蒙古军已经进了中都,有说皇帝和群臣都被蒙古大汗俘虏了,有说中都城里乱兵造反,杀尽了国朝宗室,拥立了某个契丹宗室为皇帝;有说不是契丹宗室,而是辽东那边的耶律留哥领兵进了城。
莫名其妙地,这些言语又在诸多豪强、巨商的家宅里传了个遍。有女眷们担心家里的情况,哭着喊着要去中都探看,也有人比较悲观的,当夜就寻死觅活。
这一晚,直沽寨里纷乱一宿,不知多少人整夜没睡。孰料还有人胆子不小,想要趁乱抢掠,劫了两个铺子,杀了些伙计。
第二天,都统夹古阿里合派了兵卒沿街巡视弹压,可整个直沽寨里的气氛,却止不住地越来越古怪了。
这日午时,忽然有一处宅院开了门,自门里缓步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身材不高,相貌甚是俊秀,不过,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一条手臂打着木板,用布条子挂在脖颈上……正是李云。
李云任在门口,略略站定,稍稍整了整袍服,向院里头和气地道:“昨日你辛苦了,这会儿你不用陪着……过半个时辰,收拾细软,把车赶出来。”
随即他下了台阶,往军寨方向去。
先前因为李咬住的事,直沽寨里上下人等对他都有些戒备。但后来两个月里,李云在直沽寨里做事说话并不盛气凌人,反倒很摆出晚辈样子,对一些大商大贾格外尊重。
这一来二去,他的人缘倒是不错。
这会儿见他经过,便有人向他打招呼,随口问了句出门办什么事。
李云看看左右道上没有旁人注意,压低了嗓音:“我家主上传来了中都的消息,真出大乱子了!我有要事,得立即去办!”
“怎么了?出了什么乱子?”那人连忙追问。
李云连连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说完,他颔首示意告辞,继续往前。
与李云对答之人,两眼滴溜溜乱转一阵,见李云的身影转个弯消失了,连忙奔回自家宅院。
而李云不紧不慢地踱步,一转眼又进了另一条斜向的道路。
当然,也有人向他招呼一声,又随口提了句,昨晚那些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李云小心翼翼往左右道旁看看,连声冷笑:“呵呵,那些传闻自然是假的,不过,中都那边真发生了大事!”
“发生了甚么事?”旁人惊问。
李云却摇头如拨浪鼓,怎也不肯说,只道还有事要办,告辞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