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在政坛打滚几十年了,不是蠢人。明昌以后朝堂风云变幻,他能无事而幸存至今,第一靠的是隐忍,第二靠的是眼光。适才文武群臣个个忠心的姿态瞒得过别人,哪里瞒得过他?
整桩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这一场政变,看似是胡沙虎肆意妄为,其实,胡沙虎只是个被利用的蠢货罢了,中都城里多少高官贵胄里里外外的共同发力,这才拿胡沙虎当刀子使,杀死了完颜永济!而藉着这机会,这批人又清除了多少政敌!
早前移剌楚材就这般说,完颜从嘉还将信将疑,总觉得满朝文武不至于胆子大到这程度。可自己亲眼看过以后,他便不能不信。
这些混蛋,真的就这么干了!
完颜永济不是什么好料,从嘉根本就看不起这个叔父。他一直觉得,章宗皇帝二十年治世的成果,完全是被完颜永济给糟蹋败坏的。
可完颜永济毕竟是大金的皇帝!这些人形同儿戏地坑死了永济,焉知他们不会坑死下一个皇帝?
此时此刻,大安殿上的宝座简直就如火坑无异,而火坑里头,架着的是无数闪亮刀锋!
从嘉还没坐上去,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皇位的诱惑自然巨大,飞蛾扑火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做。
从嘉在彰德节度使任上,暗中与完颜纲、徒单镒、胥鼎等各方政治势力都有联系,甚至敢于在朝堂未乱的情况下就主动离开驻地,前往中都,是因为他早就无法忍耐完颜永济的愚蠢。他坚信,自己能够做的比完颜永济强太多,自己才适合作为大金国的皇帝。
可当日他离开相州时,完颜纲的武臣势力和徒单镒的文臣势力彼此抗衡,而在女真人的两大强臣之外,胥鼎带着一批汉儿文官闷头做事,还有许多高官看不清局势,选择在漩涡之外自保。
完颜从嘉如果坐上帝位,自然能够从容平衡诸多势力,以皇帝之尊掌控大局。
结果呢?
适才宣华门下,他看到的是什么?是满朝文武都依附于徒单镒的权威之下。徒单镒不点头,那么多人傻站着一个时辰,连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都没有!
群臣都和徒单老儿结党,皇帝还能做什么?
完颜从嘉想做的皇帝,是大权在握,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治理天下的皇帝,而不是群臣手中的傀儡,更不能像永济那样,成为被群臣抛弃、被群臣合谋暗算的倒霉蛋!
所以……
完颜从嘉霍然起身,转了两步。他看了看面带微笑的移剌楚材,沉声道:“晋卿,我是看明白了。但你也莫要做梦。”
移剌楚材笑问:“殿下何出此言?”
“满朝文武,都以为那郭宁是徒单镒的忠实部下,可我却看得很明白。那郭宁是一条恶虎,他根本就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完颜从嘉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徒单镒是三朝老臣,素有军政之才。他又是著名的儒生,行事总会讲点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出格的手段。而那郭宁,乃勇猛凶悍的亡命之徒,藉着朝廷混乱之际朋聚党植,方得狼虎之势……没错,如今满朝文武我都信不过。可是郭六郎,难道就可信了?我没忘了,是他在平虏砦率军突袭,生出后来这么多事端!他在中都一日,我便如芒刺在背!”
“所以,郭六郎很快就会离开中都。”
“你休得胡言乱语……什么?”
完颜从嘉猛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说什么?离开中都?”
“昨晚这场大乱下来,朝堂上人人尔虞我诈,个个涂抹出忠诚良善面孔。可实际上,谁知谁是真?谁知谁是假?殿下你信不过群臣,群臣之间彼此又哪来的信任?”
移剌楚材说到这,深深叹气:“此时的朝堂,便如一潭浑水。郭六郎深知沾不得,他也不愿沾。”
完颜从嘉心念电转:“他想怎样?”
“无非求一外任,得几年安闲。”
郭宁这条恶虎不在,中都便少了许多变数,这是好事!
完颜从嘉先是一喜,忽然又生疑虑:“然则……”
移剌楚材截断了他的话:“郭六郎知道殿下为难在何处。所以,他会留下两个人在中都。以殿下的手段,这两人想来不难驱策。有这两个人在,殿下日后在朝堂上,也不致孤立无援。”
“哪两个人?”
“定州苗道润,易州张柔。”
完颜从嘉摇头:“这两人不过是地方土贼,有什么资格……”
“这两位,与郭六郎一般,都是聚集漠南溃兵而成的势力,也曾在边吴淀中与蒙古军厮杀。如今他们麾下有精锐两千,待明日整编俘虏,还能扩军一千。凭这三千人,殿下便有底气。”
完颜从嘉继续摇头:“这两人都是郭宁的盟友,我不敢用。”
“所谓的盟友,无非以利相合。数日之后,殿下便是陛下了,以皇帝之尊,难道还怕不能收揽两名军将、两支兵马?”
完颜从嘉沉默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喘了口气,抬眼看向移剌楚材,两眼凶光一闪:“让他们两人来见我,我有事要他们去做……要我信得过他们,他们得拿出诚意来!”
“已经去做了。”
“什么?”
移剌楚材看着完颜从嘉阴沉的面容,有些悲哀,也有些无奈。他说:“朝堂上的群臣,还能慢慢梳理;但是对殿下来说,有些人真是祸乱之源,绝不能留。趁着这几日里,胡沙虎所部余党仍在作乱,正好处置了。”
完颜从嘉下意识地点头:“好,胡沙虎的余党甚多,这个主意好。”
与此同时,中都城的街道上,再次响起了甲胄撞击和脚步踏地的轰鸣。这大军行动的声响传出老远,城中好几处驻军所在都被惊动,却并无一兵一卒出来应对。而道路两旁的居民住家,纷纷阖门熄灯,也无一人探看。
苗道润和张柔两人,带着甲士们站到了一片高门大宅前。
高墙后,有狗叫声,有人的脚步,有卫士手持弓刀,咚咚地沿着墙后的木梯上来防备。听得出,真是慌乱异常。
苗道润叹气道:“这样做,真的好么?”
张柔英俊的面庞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光影扭曲。但他的话声非常冷静:“郭六郎不敢在中都久驻,有他的道理。但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了!只要办成此事,日后我们在内,郭宁和靖安民两人在外,足以彼此扶持,任谁都动摇不得!”
苗道润还在犹豫,张柔直接挥手:“杀进去,不留活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去处
郭宁在宣华门内寻了个避风的门洞,找了条简单铺盖。
门洞里难免有蚊虫,还有虱子扰人,但郭宁太累了,他把衣袍裹在头上,立刻睡死过去。
次日一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而骆和尚的大嗓门正在外头响着:“这皇城里,真有贼!昨天晚上有人往大安殿滋扰,我拿着铁骨朵锤死了五个!里头有两个是李二郎部下的!李二郎,你得给洒家一个交待!”
接着便听到李霆连声辩解,说那都是俘虏,尚未见识军法森严,日后必然让他们老实云云。而骆和尚大吼道,没有日后了,洒家已然超度了他们!于是旁人俱都哄笑。
郭宁伸了个懒腰,不小心牵扯到了肩膀上一处伤口,抽了口气。外头众人闻听,都探头过来张望。
站在门洞两侧的,依然是赵决和倪一。
郭宁拍了拍赵决的手臂,笑道:“头不晕了?能吃东西么?”
赵决连连点头:“没事了!能吃能喝,也有精神!”
郭宁用力捏了捏他的臂膀,再看众人,原来不止李霆,靖安民、杜时升、韩煊,还有靖安民麾下郝端、马豹等人皆在。
靖安民一行浑身披挂整齐,竟似整晚戒备。尤其是靖安民,眼中满是血丝,精神却带着亢奋。
“安民兄,你这是怎么了?”郭宁笑问道:“还有老郝和老马,都没睡么?”
这时倪一取了布巾和凉水来。
郭宁用力擦着脸,便听靖安民道:“昨晚城里又有动荡,将士们据守宫城,不敢有失,所以轮番登城值守,唯恐被人所趁。”
“又乱起来了?我昨晚睡得太熟,全没注意。”郭宁放下布巾,呼噜噜地漱着口,含混地问道:“这回又是谁生事?谁倒霉?”
靖安民欲言又止。
杜时升在旁道:“说来荒唐,胡沙虎这厮竟还有余部散在城里。昨晚他们眼看各部大军入城,自知不免,所以绝望反抗,瞅着城里高门大户就杀进去了,前后折腾了半个时辰。”
“高门大户?”
“便是城东,诸王府汇聚的那一片里坊。”杜时升摇头叹气:“也不知那些王府的护卫何以孱弱至此,连胡沙虎的少量余党都抵敌不住。越王、夔王和霍王三位殿下,连带着三位宗王的家人亲眷,当时就被贼人们杀了。而后大乱还波及了周边多处,就连升王府和北面不少官员的府邸也遭惊动。”
“然后呢?”
“所幸当时苗道润和张柔两位,正率部巡查城防,一看城中扰乱,立刻发兵镇压。很是厮杀了一场,终于把胡沙虎的余党尽数剿灭。”
郭宁看了看众人神色,点了点头:“这两位,倒也有心了。”
杜时升说得轻松,其实昨晚的情形必定惨烈,这等女真人的宗王,就算过去十余年里遭到前后两任皇帝的努力压制,毕竟树大根深,否则也不至于在胡沙虎死后,立即露头。
要不是完颜从嘉早就等待在城外,保不准就被这三人之一摘了桃子去。
但这样的势力,这样许多年的经营,在彻头彻尾撕破脸的暴力面前,全无还手之力。郭宁不用想,都知道那会是何等血流成河的场景。
只不过在场众人无不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见过比这惨烈过十倍的杀戮,所以并不特别在意。
马豹在旁羡慕地道:“听说那两位因此得到了升王的赞赏,今天群臣前去拜问的时候,升王还让苗、张两人负责王府仪卫呢!”
骆和尚和李霆、韩煊三个立刻笑了起来。
马豹茫然问道:“笑什么?”
郝端拿着一张麦饼,猛塞到马豹嘴里。
马豹呜呜地挥着手,还想说什么。靖安民知道自家这个部属憨实,往他手里又放了张麦饼:“且老实吃饼!没你的事!”
想了想,靖安民拎着马豹的圆领戎袍,让他站起来,然后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还是别吃了,你再去巡一次城罢!”
马豹踉跄了几步,满脸莫名其妙神色。他是心思简单的粗猛之人,也不计较,嘿嘿笑了两声,往城头方向去了。
靖安民一直盯着马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登城甬道的堞墙后头,才道:“看起来,我们要离开宫城了?”
郭宁颔首:“那三位宗王一死,升王就成了群臣唯一的选择。苗道润和张柔两位有这个狠心,升王必定喜欢。而他两人都是汉儿,此前与朝中的女真贵胄绝无牵扯,愈可以放心使用。我估计,此时两人应该已经拿到了调令,将要接替我们,掌控皇宫了。”
杜时升补充道:“苗道润和张柔控制皇城、宫城,仆散安贞控制整个中都大兴府,术虎高琪驻扎城外。三重兵力彼此牵扯,升王这才有登基称帝的胆量吧。”
这两个老伙计,倒是一步登天了。换到不久前,苗道润和张柔两人还在蒙古军的兵锋之下,竭力稳定自家在易州、定州经营的那些寨子。当时要有人说,他们能进入中都,插手到大金国最中枢的位置,大概两人只会狂笑,以为说话的人疯了。
可这会儿……
靖安民不禁哑然失笑。从昨天开始,他已经看清了中都城里无数人的真面目。
靖安民记得昨天晚上郭宁的眼神。
在郭宁眼里,那些高官贵胄简直就如死人一般。靖安民虽说不至于如此激烈,却也不再把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当一回事。
他反倒是对苗道润和张柔充满了信心。这两人,一人宽厚能得人心,一人精明果断异常,凭他们两个的本事,凭他们手中的数千人,中都城里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而有这两人在朝廷的中枢盘踞,郭宁在外,也定能翻然翱翔,不受牵制。两方彼此支撑,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正这么想着,果听郭宁悠然道:“蒙古军这会儿横冲直撞,迟早会逼近中都。有苗道润和张柔两位在,咱们也好对中都有所指望……希望这座城池坚持得久些,越久越好,这样,我才有时间慢慢施展。”
听了前半句,靖安民咂了咂嘴。
毕竟这可是中都!如此铜墙铁壁的大城,只要城中人心不乱,哪里是蒙古人能打下的?郭宁这话,未免太过悲观。
随即他又听到郭宁的后半句,顿时振奋了精神:“那我们去哪里?离了中都,总该有个去处吧?”
他看看郭宁,再看看杜时升:“果然是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