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告诉胥鼎,不好意思,眼看到了切肉的时候,可我手里的刀子有点不听话?
徒单镒轻而易举地博得了这么多朝中实力人物的支持,其重要前提是,朝中这些人物相信徒单镒不仅具备朝堂上的影响力和操纵政变的手段,还掌握了一支精干武力。
所以就算术虎高琪忽然率部回城,众人也不慌张。皆因这支武力一举击溃胡沙虎所部,切实证明了他们的强悍,也让胥鼎、仆散安贞等人深信徒单镒的实力。
而徒单镒一直信心十足地认为,政变过程中的混乱只是暂时的,自己统合了朝堂和中都的力量以后,便足以压服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将大金国强行导回正轨。
现在徒单镒明白了,这想法完全错了。
昨晚中都城里的各个势力一齐装聋作哑,坐视胡沙虎杀死了皇帝,又把完颜纲的势力一扫而空。从此以后,大金的人心就已经分崩离析。哪还会有人一心一意地跟着徒单镒,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胡沙虎是一条狼,而郭宁是恶虎。
单独一条猛兽,徒单镒有的是办法去压制。然而,经历了昨晚这场大戏以后,中都城里的各方势力,本来还装出人样子的那些角色,现在全都变成了狼。
这就很难应付了。
这会儿大家把力量摊在台面上,是因为原来围在桌子周围吃肉的人死了一大批,新来的食客全都垂涎欲滴,亮着白牙,等着割肉吃!
原本皇帝和完颜纲掌控朝局,徒单镒步步后退,反而保持着超然态度。但他一旦入场,也就陷入了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里。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成了桌边等着分肉的狼。
这时候徒单镒如果说,那把扎在肉上的刀子,不是我的……
那,恐怕就有一个问题了:您老人家手里既然没刀子,凭什么主持切肉的仪式呢?
那把刀子看起来挺好使,谁用,不是一样?
有些事,没做之前,大家想都不敢想;既然做过了,许多人就发现,原来也就那么回事。已经踢走了皇帝,踢走了尚书左丞,踢走了右副元帅,再踢走一个尚书右丞很难么?
甚至说,实际控制刀子的,究竟是谁?再踢走几个抢食的,让他也来切一块肉,有何不可呢?
徒单镒觉得,自己忽然走进了一个两难境地。
随即他又悚然吃惊,难以索解。
为什么是胥鼎?
他之所以最早拉拢胥鼎,是胥鼎身后的那群汉儿官吏,以后在处置政事的时候,会很有用;更因为胥鼎所代表的这批人,绝无武力支撑,眼下是中都城里最孱弱的一批人。
胥鼎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可他怎么有胆量,这样和我说话?
这些汉儿怎么有胆量,公然阻遏女真人的宗室诸王入局?
过去数月里,徒单镒一步步地谋划大事,过去两天里,他更是殚精竭虑,用足了心机,以平衡中都城里的复杂局势。到这时候,本该大事底定,却又忽然生出了波折,实在让他头痛异常。
他从肩舆上起身,仔细看了看胥鼎身边的人,又环视宣华门前众人。毕竟年纪大了,精力真的衰退得厉害,而且眼神确实也不行。当他看到郭宁所在的方向时,只觉得视线模糊。
“志源!你看看,那郭宁身后,站着的是谁?”
重玄子倒是看得清楚,那是个中年书生,是重玄子当年在中都城里一起研究术数风角的好伙伴、老朋友,也是当年胥持国执政的时候,在他门下奔走的一员。
他注意到,当胥鼎转回到自家党羽队列中的时候,那中年书生恭敬地行了一礼。
而胥鼎捋了捋颌下须髯,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书生,微微点头示意。
重玄子只有叹气。这书生,徒单镒也是很熟悉的,当日徒单镒下定了更替皇帝人选的决心,其中或许也受了这书生二十年前癫狂呓语的影响。
“那是杜时升啊。右丞,此人不知何时,已与胥鼎联络上了。”
徒单镒用力拍了拍额头:“是我疏忽了!”
如今的杜时升,是郭宁的重要部下。如果胥鼎和郭宁两方通过杜时升这个纽带联结到一处,那徒单镒的地位就立刻动摇了,如果这两方再共同支撑起升王这面招牌……
徒单镒的心脏猛跳了几下。
他忽然感到有些悲哀。杜时升这疯子,倒是有了出头的机会。可移剌楚材呢?移剌楚材是徒单镒的故交之子,徒单镒对他寄予了巨大的希望和信任,所以才让他代表自己,去牵制郭宁这头恶虎。
然而移剌楚材在郭宁身边,究竟办了什么,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他现在又在哪里?
或许,有些事,有些人,一开始就已经脱离了预想,只不过徒单镒先前没有注意到。
此时周边的人群忽然一阵惊动,像是有风吹过,吹得原本静默的草木呼呼作响。有些特别靠近宣华门的人,甚至踉跄跌倒,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却。
因为一直坐下宣华门下休息的郭宁,忽然站起身来。
“进之先生,武器盔甲粮草马匹,你都得抓紧清点。我们在宣华门这里,应该还能驻留一晚。该归我们的,都整理起来,没必要留给别人。”
“遵命。”杜时升深深俯首,恭谨异常。
“眼前这些人,一个个都首鼠两端,都是无胆匪类!一直等下去,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去说两句!”
郭宁伸了个懒腰,把铁骨朵收起,金刀入鞘,迈步向前。
第一百三十八章 落子(下)
身后甲胄铿锵声响,是傔从们拔足跟了上来。
郭宁向他们摆了摆手:“不必,你们继续守着宣华门。”
“那怎么成?”倪一嚷了句。
郭宁哈哈笑道:“怎么不成?去吧!”
他平时待人和气,但人若在军中,御下极严。当日在馈军河营地,中军辕门外隔三差五挂出的脑袋,便是证明。这会儿他看似轻描淡写,可傔从们瞠目结舌之余,竟不敢跟来。
城上城下数十数百人,便注视着郭宁慢慢踱步。
他站到宣华门外开阔地的中心,往左中右三个方向都看了看。然后先往左手边去。
郭宁所部午时杀入城里,击杀胡沙虎,用了大半个时辰,完整控制宣曜门到皇宫这一线,也只用了一个时辰。
反倒是后来,中都城里各方势力一齐出面,清剿胡沙虎的部众,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这些势力再陆续聚集到宣华门前,彼此扭扭捏捏地对峙着,又是一个时辰。
这会儿是夏秋之交,天黑的晚。
可架不住这些人动作太慢,这会儿天色已经黯淡了,又一个夜晚将要降临。
昨天深夜里,中都城里经历了少有的浩劫,数以万计的兵马往来厮杀。而在厮杀之余,他们纵火、抢掠、屠杀、强奸、破坏。直到今天午时以后,城池里才渐渐安定下来。
但是,这安定是长久的么?还是说,到了夜晚,兵灾又会暴起呢?
百姓们多半都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领兵入城屠杀的,是右副元帅胡沙虎,他已经死了。可是后来……城里依然一副乱哄哄的模样,并没有人出面恢复秩序。反倒是好些地痞乘火打劫,成群结队地破门而入,狂笑而出,肆意妄为。
这局面,把所有人吓得慌了。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躲藏在家里,竭力把门板上得严实。哪怕天黑了,也没有人敢点灯或起灶,唯恐亮光或烟气引起了外人的注意。哪怕要哭泣,也只能躲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发出声音。
唯独宣华门内外,灯火通明。
每一个城垛后,都有披甲的士卒打起了火把。
郭宁沿着城墙向北走,偶尔抬头看看。
城墙上警戒的将士们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家主将,有人向郭宁挥挥手,郭宁也向他们挥挥手。
将士们当然是担心的,眼前这古怪局面,郭宁忽然一个人行动,怎么看,都不够安全。
但郭宁并不紧张。
他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许多次的人,如果算上安州芦苇荡里被伏击那次,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然后再活转回来的。经历过那些以后,人的心态就会和原来不一样。
郭宁眼里的安全和危险,也和普通人眼里的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安全可言。尤其是这种世道,越是求安全,越是谨慎,越容易进退失措,随之陷入危险境地;而越是大胆,越是敢于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做常人不敢想的选择,反而似危实安。
所以他才会拉着河北的大豪们,控制着升王,来了个奇货可居。当然,杜时升对他们举的例子,那些曹操、高欢、宇文泰、李渊、朱温云云,稍微有点过火。杜时升这老儿,骨子里唯恐天下不乱,总想整事。
不过,那也没什么。
这样的世道,敢想才能敢做,而一旦大胆决断,大胆去做,就会发现,那些看似强大的,看似不可动摇的,其实早已摇摇欲坠,一推就倒。
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自以为是聪明人的,反而最好对付。
就如此刻,这几方彼此忌惮,个个都想得太多,畏首畏尾,一个时辰了都没动静。其实有些事,有些利弊权衡,想一千遍一万遍又能如何?郭宁根本不用跟着他们一起去想,他只要去做,就可以了。
郭宁非常确信,当自己有所行动的时候,这些人全都不足以阻碍。
当郭宁抬头向本方士卒挥手的时候,术虎高琪和麾下的将校们也抬头观看。
他们见到,火光照耀下的城头布防井井有条,弓手,弩手,枪矛手各安其位,全无疏漏。时不时有军官带着巡城的队伍经过,沿途沉声喝令,小心戒备。
一支军队平日里如此,已经很难得。而他们打了一场打胜仗,控制住了大金国的中枢,还能做到这个程度,那就更不容易了。
术虎高琪设身处地想想,大概非得纵容将士们掳掠一场才行,否则主将要遭人怨恨,以后说话都不好使。
而眼前这支兵马竟能如此,说明两点。一者,这支军队委实身经百战,从上到下都经验丰富之极;二者,这支军队有威望极高的统帅,能够令行禁止。
术虎高琪适才已经遣人打探过郭宁的事迹,而知道的多了,便愈发感慨,这昌州郭宁,不简单!
再仔细想想,徒单镒这老儿,在完颜左丞面前装了几年怂样,其实竟有这样的准备?数千人的精锐,竟然归在一个白身的溃兵首领名下?这老儿倒也放心!
真是好气魄,深不可测啊!
一时间,术虎高琪有些踯躅。他这会儿带到中都城里的,也不过万人。这万人已经是挑出的善战部众了,但他自己是统兵大将,只一眼就能看出,自家所部论精锐程度,论装备,和此时据守宫城的数千人都有差距。
这样的强兵,简直和蒙古军都有得一拼吧?
我部下这些兵将不是不能打,但……咳咳,十有八九打不赢。
而且,本元帅又不是胡沙虎那样的疯子。
朝堂上的起起落落,都是常事。我来中都,是要分肉吃,不是要把自己供出来给别人吃。所以,还是不能打,莫动刀把子,靠嘴皮子捞好处,才是最好的。
看,那个杀死胡沙虎的人,那昌州郭宁不是来了么?
孤身一人来的,倒也颇显诚意。
看来此人也知道,不好在元帅右都监面前抖威风,哈哈。
不妨听听他想说什么。
术虎高琪这么想着,提前下了马,看着郭宁走到近前,行了一礼。
“你便是术虎元帅么?”
这话问得不太客气,但眼前这人方才亲提兵马办下如此大事,气势正盛,倒也不好指责。
“正是本帅!”
术虎高琪矜持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