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说有什么影响,大概皇帝若在,胡沙虎就能挟持皇帝以令朝堂,轻而易举就掌握大金的权柄。而皇帝既然死了,恐怕许多人都会乱说话,还有人会跳出来,试图凭拳头说话。
胡沙虎倒也不惧。
他往来踱步,走了两圈,睨视着旁边一队灰头土脸的官儿,瞪得他们个个额头汗出。他也不说话,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踱步。
这些官儿,大都是昨夜陆续抓到以后,拘押在军队里的。昨夜兵马倥偬,行事有些忙乱,许多官员直接就被杀了。会仙坊和开阳西坊两处,已然人头滚滚,血流满地。
能够被活着请到这里来的官员,第一要运气好,第二要聪明。
官员中地位较高的有两个。一个是礼部尚书奥屯忠孝,另一个是翰林侍读学士兼兵部侍郎蒲察思忠。
这两人,都是朝中名望很高的儒臣,也都已经婉转表达了愿意合作的意思。如果用好这两人,那么皇帝的死,未尝不能解释清楚,进而把脏水泼回到徒单镒的脸上。
至于军事上头……
国朝能战的大将,经过了前几年的折损之后,尚存的屈指可数。
抹捻尽忠在西京留守任上,须臾脱不开身;完颜承晖刚去了山东,顶替完颜撒剌;仆散端年纪大了,还牵扯进了章宗皇帝子嗣的那桩公案,早没了锐气。而术虎高琪虽说驻军在中都以北,但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料他也动弹不得。
胡沙虎按剑四顾,偌大的中都城里,能凭借武力匹敌本军的,一个也找不出来。
但此番所行,毕竟是天下大事,容不得半点轻忽。胡沙虎并不以为高枕无忧,于是分遣诸将加快速度整编中都各军。
他发动叛乱的时候,兵力约莫万人,在攻打拱辰门、昭明门的时候折损了一些,后来控制了大兴府和中都武库,紧急收编了左右警巡院的四千余众,兵力有所恢复。
但中都是大金的中枢、天下罕有的大城,城内六十二坊,户口百万,重要的库藏、官邸不计其数。他这一万多人撒入各处要地,忽然就看不见了。如此看来,想完整控制中都,做到里里外外都无疏漏,至少要两万五千人。
胡沙虎皱了皱眉。
时间上,有那么一点尴尬。
三五日以后,己方尽起中都库藏的钱财物资,就能够从城中抽检壮丁,急速扩充兵力到五万,甚至十万以上。有这五万、十万众在手,有坚城为凭,只消击退蒙古人的第三次入寇,则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中,我胡沙虎都能获得巨大的威望。
到那时候,虎踞中都以令天下,谁敢不从,打便是了!
可眼前看来,差了那么几千兵力,对城池的控制就始终差点意思。
至少,完颜丑奴去杀徒单镒和胥鼎两个,去了好久都没声息……必然是他们听到风声逃了。嘿,这等中都贵胄世家经营百载,在这中都城里就如抓不住的地鼠也似,虽说难成大害,却叫人心烦。
这时候,需要更多的兵力,需要在最短时间内,集结更多的兵力。
胡沙虎在东华门前站了很久,他冷着脸,催促身边的傔从:“特末也和完颜忽失来两个,还没把事情办好吗?”
“适才听到东面喧嚷,恐怕是悯忠寺里的俘虏们闹事,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傔从首领躬身道。
纥石烈特末也是胡沙虎的亲弟,胡沙虎适才任命他为殿前都点检、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又派了经验丰富的完颜忽失来作为助手,让他两人驻在城东悯忠寺,收编各处归拢的降兵。
他二人如果能把降兵组织起来,就能调回充实皇宫和大兴府两处重要据点,而胡沙虎本人也就能腾出手来巡行各处,稳定局势了。
可是,怎么就闹起来了?悯忠寺里的降兵,还有那么大的胆量?胡沙虎摇了摇头,对傔从首领道:“再派人去查问。另外,蒲鲜班底应该在收拢宣曜门的守军,不是让乌古论夺剌去帮忙了吗?怎么没下文?也派人去催!”
对胡沙虎凶残暴戾的性子,傔从首领最熟悉不过,见胡沙虎的脸色难看,他慌忙跪伏在地:“已经派人去了!前后派了三拨人分头打探,想来,马上就回来了!”
正说着,后头身后蹄声急促响起。傔从首领回头一看,喜道:“元帅,可不是他们回来了么?”
三名探马,轻骑前后相继,疾驰奔回。
第一人滚鞍下马,高声道:“元帅!不好了!宣曜门外,有一支甲骑突入,来势极其凶猛!蒲鲜将军所部与战溃散,蒲鲜将军已经没于军中了!”
胡沙虎“嘿”了一声。
待要发怒,眼角余光看到旁边官员们一阵惊恐。这些人都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可堪引为党羽,他不愿在这些人面前丢了面子,强自压抑住脾气,冷哼道:“蒲鲜班底总是疏忽大意!我早就说了,他这毛病不改,迟早误事!”
胡沙虎转向第二个探马:“你说!”
“启禀元帅,那队甲骑突入宣曜门后一直向西,沿途攻占我方控制的军营、据点。乌古论夺剌将军布阵与他们厮杀,初时不敌,前队被连破两阵,乌古论将军亲自提刀指挥,斩杀了两个作战不力的蒲辇,这才稳住阵脚……”
“嗯……乌古论夺剌还是可靠,他随我多年,深通兵法,缓急时候,可堪大用!”胡沙虎夸赞了两句,见那探马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咳咳,然后敌骑自两翼包抄,又动用弓弩手登上房屋乱射。乌古论将军与敌方的勇将对战不敌,又被箭矢射中了左股,浴血落马,当即晕厥。亲兵们抢出了乌古论将军,一路败退回来了!”
胡沙虎紧握双拳,向前一步,怒喝道:“还有什么消息?你呢?你来说说!”
第三个探马早早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元帅!有一支敌军来势汹汹,已然攻破了悯忠寺,特末也将军率部退入寺中高塔,不与之纠缠……敌军以一部包围悯忠寺,其铁骑数以千计直往东华门来!元帅,请立即移兵暂避,否则就要与铁骑撞上了!”
“暂避?”胡沙虎怒极反笑:“我挥军入中都,做的是成王败寇的大事,只有步步争先,哪有退避的道理?这支敌骑此刻入来,看似声势骇人,其实前后连斗数场,必然疲惫!我领本部虎贲迎敌,一战就能打垮他们!你这厮,竟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拉出去,斩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人(中)
傔从们更不迟疑,拉扯了探马出外。
就在东华门外,宣华门里的内省司门口,挥刀咔嚓砍了脑袋,血淋淋地捧回观看。
胡沙虎只冷笑数声,提着那首级往路边一扔。
这个担任探马的傔从,是跟随胡沙虎好些年的旧人了,他会这么说,其实是出于忠诚。但此时此刻,哪怕你的出发点再好,大庭广众下做如此言语,一定死路一条。
他也不想想,那么多的将士们跟从着胡沙虎,是因为什么?难道因为他们都对执中元帅很忠诚么?
当然不是。所有人的忠诚,起初是维系在胡沙虎软硬兼施的手段,如今则维系在己方势如破竹取中都,泼天也似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想象。
这时候胡沙虎稍有一丁点的动摇,所有人从狂热的想象力稍微脱离,那么多的党羽、军队,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蒲鲜班底、乌古论夺剌和特末也这几个蠢货是输了没错。他们输的还真够快,所以敌军长驱直入。
但敌人的数量不可能很多,中都周围根本就没有朝廷可调度的武力,无论来的是谁,只要我将之一战催破,就能把那几个蠢货输掉的信心和士气挣回来!优势依然在我!
胡沙虎沉声喝令:“弓箭手全都上城,宣华门,东华门上头各驻三百人,看我旗号射击!城头上的铁火砲之类,也尽数用起来!”
“遵命!”
“枪矛手刀盾手结阵,刀盾手护住两翼,枪矛手居中。骑兵在后待命,甲士们随我厮杀!”
“遵命!”
“再遣人通知大兴府和武库等地驻军,不必忧虑,一切照旧!既然有蟊贼挑衅,我便把蟊贼杀尽!这都是小事,简单得很!”
“遵命!”
胡沙虎三言两语调配得当,自家披挂甲胄,按刀而立,面色森然道:“打败了眼前之敌,无论何等荣华富贵,你们要什么有什么!若打败不了他们,我先杀了你们这些废物!”
就在他分派兵力的短暂片刻间,铠甲兵器撞击和脚步踏地的雷鸣之声愈来愈响,而那支连续击败胡沙虎所部的军队,如翻腾不息的巨浪,汹涌而来了!
不需要胡沙虎再做什么动员,两方的将校彼此也无言语。
两军你死我活的时候,所有将士同时纵声狂喊:“杀!杀!杀!”
在狂喊声中,无数箭矢噼噼啪啪地横贯空中,仿佛密集的前奏,而如林的枪矛随即撞击到了一起。
两方列在最前的,都是战技娴熟而格外勇猛的一批士卒,他们狂喊着鼓舞自身的斗志,迸发自家臂膀上全部的力气,让自己的心脏泵出尽可能多的热血,支撑起全力的刺击。
而他们手持的枪矛彼此撞击,展开短而密集的格挡磕碰,随即纷纷扎进了血肉,贯穿了躯体。
最前排的将士几乎立刻就死绝,他们高亢的喊杀声忽然消失,就像是沸腾的铁水灌入水池里,忽然凝固那样。接着后排的将士们,或者推搡着前排的死者,或者踏过已经倒地的尸体,站到敌人的面前。
抵达东华门的,正是担任全军先锋的李霆。他凭借骑兵奔驰,连续突破了好几股零散杂兵的阻碍,随即又得到后头赶来的步卒支援。到这时候,步骑合计四百余人。
他也真是好胆色,就凭着这四百余人,直接涌过了宣华门。他们在两门间狭窄如瓮城的区域,向东华门前严阵以待的敌军发起了进攻!
自古以来,将为兵胆。李霆所部虽然集结编练不过半年,但他的性子,已经完完全全地贯彻到了部下每一人,这支部队就如中都城里悍不畏死的游侠儿,从来都遇敌即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游侠儿的脸面比天大!就算怕,也要撑出不怕的场面来,拿出十倍的张狂吓住敌人!
当日李霆带到馈军河营地的亲信部下,有半数在其弟李云的带领下,另有安排。现在留在军中为都辖的十余人。这十余人,个个都狂呼乱喊,冲在所部的最前头。
李霆的副手王舒望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半蹲着身体前进。直到逼近到敌军近处,才忽然大吼起身,挥刀乱砍。
他用的直背长刀,是这些日子拿到的好货色,直刃单锋,锻造精良,刀背的厚度堪比战斧,大力挥砍时轻易便可破甲。
一名武卫军军官正在呼喝指挥,忽然遇敌,慌忙挥刀格挡。
在王舒望全力挥砍下,那军官的佩刀被一斩两段,头盔被一斩两段,从额头到鼻梁到下巴的整张面庞也都被劈开了,整个头颅就如一个绽开的豆荚也似。
这军官显然地位甚高,周边的武卫军士卒一齐惊呼,队列瞬间就乱了。
王舒望哈哈一笑,立即蹲伏在地,从彼此交击碰撞的枪矛下方后退。
却不料好几名枪矛手因为军官的战死而狂怒,根本不顾眼前的敌人,转而将长枪、铁矛对着地下乱搠。
王舒望弯腰弓背,行动稍稍慢了些,盾牌又护不得周身上下。所有人就看着他被五六柄枪矛先后刺中。
一枪刺中了他的喉咙,使他口鼻狂喷鲜血,还有几枪刺中了他的后背和下腹,尺许长的枪尖直接穿过了身体,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握透出的枪刃,荷荷地喊了两声,抽搐着死去了。
刺杀王舒望的几名武卫军将士立即被王舒望的部下杀死,而双方的战线上,厮杀愈来愈惨烈,死伤数量上升到了可怖的程度。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很少见的恶战。
毕竟胡沙虎是大金朝廷中的宿将,他的本部和武卫军,本身就是金国极重视的、认为具有野战能力的精锐部队。
而李霆的部下们,更都是死过一次,甚至死过不止一次的人了!这些蝼蚁之辈,在北疆就该死了,在野狐岭就该死了,在溃逃到河北的路上就该死了……既然那时候都没死,每多活一天都赚翻了,现在还计较什么?
在厮杀中,不停的有人被刺中,被砍中,被头顶上飕飕飞落的箭矢射中,不停的有人痛呼,惨叫。但没有人动摇,每个人都在继续向前!
武卫军的阵列后方,胡沙虎狂暴的吼声不断传来:“后退者斩!后退者斩!铁火砲呢?把铁火砲投下去!”
随着他的号令,空中的箭矢稍稍一停,随即连续的轰然大响起。
好像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在高高的城墙间,就只有一声声霹雳般的轰响,就连对面的武卫军士卒,都有很多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被火药催动的碎铁片如同暴雨横扫,将李霆的部下扫倒了一大片。
数十人同时惨叫。
李霆的一侧耳朵开始往外流血,脑海里好像有尖锐的啸叫盘旋不去,却听不见身边的人在喊什么。
一名傔从适才将他推倒在地,以身遮护,但自家的半个脑壳都被飞溅的铁片掀掉了,红的白的,都洒在李霆身上。
李霆推开那傔从的尸体,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不影响他持刀高喊:“不许退,给我杀!”
宣华门外,郭宁和靖安民所部已经摆脱了纠缠,快速跟进。
靖安民虽也是溃兵出身,却许久不见此等恶战,稍稍吃惊:“六郎,是不是让李霆所部退下来?缓一缓?”
“气可鼓,不可泄!这时候,谁也不能退!”
郭宁翻身下马,扔开了铁枪,把铁骨朵持在手里,掂了掂份量:“派两队人,沿着城门左右两侧探看,寻找登城的捷径。但有成果,安民兄你立即带人跟上去,拿下城楼!”
“六郎你呢?”
“留甲骑百人在此。我领本部,慧锋大师也带上本部将士,全都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