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的身材比一般的蒙古人要高大。年轻时他更加壮硕结实,而且仪表堂堂。所以才会得到女真人高官的认可,获得名位和物力上的支持。
现在他有点老了。拖雷明显的感觉到,自从那次在中原的惨败以后,成吉思汗就明显老了,他的身形有些佝偻,腰背不似原来挺直,头发和胡须变得稀疏。
但他的精神丝毫都不衰弱,在外人看来,仿佛成吉思汗的精力并非源自于他的躯体内部,而是源自于军队,源自于军队不断的屠杀和征服。对此拖雷也有同感,至少在扫平西域、河中,重整了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军队以后,成吉思汗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在快速的恢复,他高兴和时候也比往常多,不似西征初时那般暴躁沉郁。
在宫帐里释放了一通火气以后,成吉思汗这会儿的心情,比拖雷预计的更好。他看着川流不息行进的骑兵,还有随军行动的车辆、驼队和牛羊畜群,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一次忽然挥军进入夏国,事前完全没有征兆,许多千户起初都以为,成吉思汗的意图是让康里人、钦察人的军队狠狠消耗周军,等到明年开春,草原雪化,才是大军出击的时候。所以军队出动的时候,各千户大都没能预先准备足够的随军物资。
许多骑兵出发的时候,只来得及随手拽一头两头羊羔裹在袄子里,然后半路上就把它们都吃了,做好了饿着肚子与夏人厮杀的准备。
但将士们并没有饿着。大军进入夏国境内以后,也没有厮杀。
相反,由于夏国王的帮助,大军一路上获得了大量的粮食和畜群的支持,从夏国各地武库里征调的铠甲兵器也简直堆积如山,加起来足够把十万人的军队武装到牙齿。
成吉思汗知道,自己的四儿子被遣回东方以后,就一直假借各种名义,在夏国、乃至宋国的领地深入经营。但他没有想到,拖雷的经营竟然会有效到这种地步。
这就促使成吉思汗立刻接手了拖雷此前的布置。成吉思汗觉得,应该用自己熟悉的办法,来替夏国王李遵顼狠狠地排除隐患,履行朋友的承诺。
此时那座屯堡里,党项贵族们的嘶吼声已经渐渐低不可闻,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烤肉香味,开始飘散开来。
一队紧随大军行动的夏国丁伕行近屯堡的时候,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脚步猛然一慢。成吉思汗随手一指,立刻有怯薛骑兵过去,把他们牵到路边,开始一个个地排着队砍头。
死者的鲜血很快渗透进了干燥的砂土,骑兵队列里有猎犬发出兴奋的嚎叫,想要扑上来撕咬尸体,秋冬交替时最后一批渴血的蝇虫也嗡然飞舞聚集。
在拖雷看来,虽然这些丁伕都出身于亲近前任夏国王李安全的党项家族,但这会儿多半是累过头了,忍不住想歇息,并非缅怀死者。可成吉思汗从来不会为失败者考虑太多,杀掉这些人,对他来说也并不比碾死几个蚂蚁更操心。
包括所有的蒙古贵族看在眼里,也都是满脸不在乎的样子,甚至有人还很兴致勃勃。
其实这么做,有点过分了。从越过铁门关到巩州这里,统共也没几百里地,路上被贬为随军丁伕的夏国人已经死了不下三千名。还有沿途发现藏起来的老弱妇孺,也都被杀了。
拖雷曾向李遵顼做出承诺,说要替他铲除一切敌人,保障他夏国国王位置的时候,可没说要杀得如此惨烈。现在这局面,简直是要把夏国境内绵延数百年的名门贵胄一扫而空,这样一来,李遵顼的朝堂上,还有几个人能用?
嘿,我是不是得向李遵顼道个歉?
在蒙古刀斧手的笑声中,有脑袋被斩了下来,骨碌碌地滚过拖雷脚旁。拖雷加快脚步,从这些丁伕身旁走开。
这些党项人倒是挺平静的,居然没有人求饶,也没人哭。
或许是他们前些年被蒙古入侵时的屠杀吓住了,知道求饶没用,只会激发起蒙古人的暴虐情绪,在死前受更多折磨。也有可能是因为党项人的国王连续几代出自于政变,他们彼此厮杀得已经麻木了,知道失败者迟早要死,死得越早,说不定就是死得越轻松。
党项人信佛的很多,在佛家看来,人生如此痛苦,刀光落下血光涌起的时候,反而是解脱亦未可知。
拖雷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被踢倒在侧前方不远。那少年的个子很高,肩膀非常宽,骨骼看起来也结实,明显是个勇士胚子。可惜他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脸上又全都是皮开肉绽的伤痕。鲜血随着他的动作涔涔流淌,竟找不出完好的皮肤。
这样的伤势之下,除非有良医及时诊治,否则迟早金疮爆发,必死无疑。就算一时不死,也无时无刻承受巨大的痛楚。
所以少年全不反抗,只仰头看着天空,嘴里喃喃自语。天空很晦暗,他的视线掠过拖雷时,也一样晦暗。
一个光着膀子的怯薛站在少年身后,提着刀比划了两下,在找适合下刀的位置。拖雷几乎忍不住要开口,保下这党项少年的性命。
这并非出于怜悯。在蒙古人看来,屠杀并非罪恶,而是征服过程中必然的一环。无论在中原还是在遥远的西域,他们都毫无心理压力地杀戮数百万人,用血肉灌溉土地。拖雷自己就曾经下令屠尽好几座城池的人口,甚至还能安然观赏敌人的不同死法作为娱乐。
但人毕竟不止有生死这两种选项,还可以划分为有用或者没用。
拖雷在中原,在西域,都不断在身边聚集起有用的人才。眼前这个党项少年,说不定也是有用的。他现在可能对蒙古人心怀怨恨,但只要跟随着蒙古人打几仗,杀一些人,时间久了就自然而然地会融入到蒙古人的圈子,成为嗜血的战士。
不止这少年,如果操作的妥当,夏国的步跋子、铁鹞子之类兵马,都可以引为蒙古人的猛犬。
对此拖雷很有信心,因为此时在草原东部,将与周军缠斗的钦察人、康里人或者其他西域族群的军队里,充斥着这样的人。
可拖雷也知道,他不会开口留下这少年的命。
西征过程中,奋战立功最多的人怎么也轮不上拖雷,但事后通过治理地方、收拢人心攫取权力最多的人,拖雷却数得上号。对此成吉思汗并不高兴,所以才会拆分了拖雷的心腹部下,又把他从西域扔回到草原,让他给大军折返打前站。
眼下斡腹之计既然发动,父汗也不会允许大军的退路掌握在拖雷手里,所以他才会尽量多地杀掉一批党项人。以此手段,既可以让夏国彻底虚弱,又可以让听从拖雷的李遵顼成为被所有子民怨恨的独夫,把拖雷的影响力再一次打压下去。
当年成吉思汗依靠亲族打压蒙古各部千户,依靠儿子们打压亲族。在儿子们的势力急速膨胀以后,他又开始压制自家的儿子。
这无关信任或者不信任,宠爱或者不宠爱,而是出于一个征服者和统治者的本能。拖雷将心比心,觉得没有任何不对。正如他觉得,兄长术赤早早地拥兵自重,也没什么不对。
何况……拖雷略仰脸,用余光扫过伞盖下的成吉思汗。虽然成吉思汗的身体状况不如以前,在西征的时候,术赤甚至认为成吉思汗处事不公,神志混乱,可是只要成吉思汗在,所有人就必须匍匐在他的权威之下。
是成吉思汗缔造了黄金家族,是成吉思汗缔造了也克蒙古兀鲁思甚至蒙古人本身。没有人敢质疑大汗的命令,也没有人付得起质疑大汗的代价。
所以拖雷继续前进,只略瞥着刀光闪动,看那党项少年的脑袋被狂涌的鲜血猛然冲起。
片刻后,拖雷策马来到成吉思汗的伞盖前。
“大汗,夏国王李遵顼已经安置妥当,宋国四川制置使的代表也顺利送走了。”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
“党项人历来与克烈部交好,那个死掉的国王李安全的妃子,就是克烈部脱里汗的侄女……我看他们不可信!所以除了李遵顼身边少数亲信以外,我命人把所经之处的夏国军将、贵族尽数裹入军队,都杀了。中兴府那边,拖忽察儿带着三个千人队进驻,也会清洗一遍。”
成吉思汗随口说着,又问道:“不过我不明白,李遵顼为什么会听信你的话,同意引入蒙古大军?”
拖雷毫不迟疑地答道:“因为李遵顼实实在在地有求于我们。”
“你是说,希望我们替他清洗政敌?”
“父汗,那只是顺手而为。党项人几代国王都是狗咬狗上台,也不值得我们多加关注。那李遵顼期待的,是我们放开西域商路,恢复草原上的贸易。”
说到这里,拖雷顿了顿,见成吉思汗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脸色,才继续下去:“夏国土地贫瘠,遍布沙漠,而其畜养官员、军人数以十万计,这是靠着回鹘商人上百年来的支持。通常来说,回鹘商人开拓的商路,从西域到夏国的沙州、瓜州,再经甘、凉等地分为两股,一股到兴庆府和夏州等地与女真人打交道;另一股则越过吐蕃诸部,与南朝宋人打交道……我听说,这条路极盛时,往来的商旅有数万之众,而贩卖的货品,常有十倍的差价。”
成吉思汗若有所思。
拖雷继续道:“在这条商路上获得的巨额利益,实是支撑夏国存在不可或缺的财源。但因为过去数年我军转战西域,这条商路事实上中断了。这样一来,无论李遵顼怎么努力,夏国的朝廷和军队都没法维持。用不着我军讨伐,他们自家就只有一个结局,就是穷困分崩而亡。所以,当我答应会重新开启商路,还会保障李遵顼拿到其中的份额,李遵顼立刻就倒向了我们。”
其实与夏国的往来,哪有这么容易?
夏国再怎么内乱频仍,也是大国,治下十二军司无不拥兵上万。当年蒙古人攻打其坚城壁垒,也是吃过狠亏,死过许多人的。早前拖雷只带了几个部下潜入夏国,为勾搭上李遵顼费了不知多少功夫,好几次几乎丧命。而他和李遵顼达成的协议并非那么简单,私下里做出的承诺还有好几条。
但拖雷没打算多说。一来成吉思汗不会有兴趣听那些琐碎,二来这也是对李遵顼的保护。
果然成吉思汗转移了注意力。
他又问:“那么,宋人呢?我听说,宋人比党项人更贪婪。所以,宋人的国王或者大官也想恢复贸易,和你达成协议了么?”
拖雷立即摇头。
他与夏国国王的往来,已经足够让成吉思汗忌惮,而夏国的军民不过两百万罢了。
那南朝宋国领地万里之广,居民亿兆之多,而且富庶程度便是百个夏国堆起来也及不上。如果南朝宋国也在拖雷掌中手拿把攥,那拖雷多半又要被调去到某个被人忽略的方向上了。在此之前,拖雷重新聚集的部下们,或许也面临再一次的拆分。
那感觉并不美妙。
第一千零六章 惩罚(上)
拖雷笑了起来:“父汗,你不知道那些宋人有多么荒唐。”
“说说,我听着呢。”
“其实,最早想到斡腹之策的,不是我,也不是我身边的伙伴们,而是宋人。”
所谓斡腹,是指避开敌人正面,采用长距离、大纵深的迂回,以直接打击敌人的薄弱地带。这些年来随着蒙古人发起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斡腹战术的使用范围渐渐由战斗转向战役,迂回的距离长达千里也不罕见。
斡腹战术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它契合了蒙古人的风俗和习性。每个生在草原的蒙古人,都曾经面对一望无际的旷野,只想竭力奔驰。蒙古人对距离、对空间的判断,天然就和任何民族不一样。
至少,和匍匐在土里种地的宋人不一样吧?
成吉思汗提起了兴致。他本来正单手盘弄着马鞭,因为手劲极大,便如铁钳也似,能把柔韧而有弹性的八角皮鞭在手掌上缠绕几圈。这时候他猛然张手,整条皮鞭发出啪啪的声音,像蟒蛇一样扭动松弛。
“宋人先想到的?宋人也懂这些么?”
“倒不是说宋人懂得我们蒙古人的战术,而是宋人里头有那么一批人,对周国的切齿痛恨,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但这批人自身又胆怯无力,只能把摧毁周国的希望,寄托于远来的我们。”
“……我听说,那周国大兴海贸,与宋人打得火热。周国的军人甚至可以坐船南下,一直到宋国南方的海疆杀人立威,可见两家的关系很是密切。对了,拖雷,这就是你对我说的。你还说,那是你的亲眼所见!”
话说到这里,成吉思汗略提高嗓门,令人感觉万分胆寒。
拖雷连忙俯首:“父汗,宋国内部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心机,他们的情形,和花剌子模等国内部的纷乱很像。事实上,正因为周、宋两国的海贸兴盛,才逼出大批痛恨周国的人。”
“继续讲。”
“宋国疆域广大,人民富庶,是天下少有的大国。但他们建国以来就一直有个难处,就是没有马。”
成吉思汗“哈”地笑了一声:“没有马,那还能打仗么?”
“父汗说的是。正因为没有马,宋国在对外的战争中经常吃亏。所幸其国颇有物产,于是数百年前就在四川设官职曰‘都大提举茶马事’,用南朝特产的茶叶等商品,向吐蕃诸部和夏国交换马匹。四川这地方,每年产茶三千万斤,其中许多都用来交换马匹了。宋人向茶园收的税,每年高达二百五十万贯以上,其中绝大多数都用来换马了。”
钱财上的事,成吉思汗本来是不了解也不屑了解的。但他在西域灭国无数,颇见识了钱财和富贵,又因为最近身边用了不少回回人做必阇赤,难免听他们提到些。因为宋人所铸的钱币通行西域,成吉思汗对此也很熟悉。
但拖雷张口就是几千万的茶,几百万贯的钱,数字未免过于庞大,令成吉思汗简直有点头晕。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压下心里狂涌的贪婪之火,沉声问道:“等等,你说多少茶?多少税钱?”
“三千万斤的茶,二百五十万贯的税钱。”
成吉思汗瞪眼问道:“这么多的茶和钱,宋人能换多少马?吐蕃人和夏人哪来这许多马换与他们?”
“父汗,宋国的都大提举茶马司和依附于茶马司的奸商们每年换取的战马,不过五千匹罢了。他们报给宋国朝廷的,一匹马的价格,有时候二百贯,有时候三百贯,有时候高达五百贯。无论如何,这群人都能把宋国的茶税消耗一空,反正每年要进奉给朝廷的,不过是五千匹马。”
“才五千匹?”
成吉思汗简直想笑。
要知道在蒙古军中,一名普通的骑士随军时,通常都会携有四到五匹马,分别用于日常骑乘、背负物资、战斗和挤奶,留在部落的马匹数量还要更多。如果将此时控制在蒙古人手中的马匹数量统计出来,恐怕至少也要百万。
五千匹马算什么?莫说吐蕃人,就算疲弊不堪的夏国,你要他们每年凑五千匹马,都根本算不上事!
他忍不住摇头道:“这生意倒也好做,这帮人的日子过得想必舒坦!我若是宋人皇帝,早就把他们杀了!”
“父汗,这些人背靠着宋国,每年有如山如海的财富落在手里,日子过得确实舒坦。而且上百年下来,早就将之当做了天经地义。可这好日子已经结束了。大周崛起之后,与南朝的贸易也以马匹为主。大周每年用海船装载河北、东北等地的马匹南运,数量超过万匹,而每匹的价格通常在百贯到百五十贯左右……”
成吉思汗立即道:“宋国朝廷既然有了新的马匹来源,便用不上四川的这批人了。”
“宋国朝廷不仅用不上这批人,还看上了他们的钱。从五年前开始,宋国朝廷就有议论,说既然不再需要四川边州市马,那就应该把四川的茶税输送到中枢。然则,五千匹马容易给,其实花用没多少。但数百万的茶税哪里能交得出?这笔钱财一旦交出去了,多少家族的富贵要凭空飞走?多少人恼恨到红了眼、咬碎了牙?所以这件事一直被拖延着,直到四川本地出身的制置使安丙下台,宋国朝廷连续从临安派出多名官员直接管理四川。”
“方才那个叫董居谊的,便是其中之一吧。”
“是。董居谊等人,都是宋国权臣史弥远的走狗。这几人来到四川以后,全无任何建树可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他们的主人揽权和夺财,所以绝不会放过茶税这一块。这几人办事又凶恶,动辄以杀人威胁,一早就废除了茶马司的许多机构,直接贬谪大批官吏。如此一来,本地大批官吏没了财富,没了官位,个个心怀滔天怨恨,却没法正面与来自中枢的高官对抗。”
说到这里,拖雷连声轻笑:
“所以,起初是他们通过夏国商贾的关系找到了我。他们想要出钱买通蒙古人,让我们深入四川掀起暴乱,杀死驻在四川的某些朝廷官吏,最好再扰乱川东,免得宋国朝廷再轻易插手四川。当然最重要的一条,他们又要求我想尽一切办法把暴乱栽到周国身上,或者把战乱延烧到周国境内,以此来迫使朝廷与周国重新敌对,让两家的贸易中止。这样,宋国就只能恢复在四川边州的茶马贸易,他们也就能继续不断地捞取巨额财富,维持数十上百年来的分肥。”
成吉思汗点评道:“一群猪狗也似的人,脑子倒清楚,知道关键在于周宋两国的贸易……可胆子又未免太大。”
“不满父汗,起初我只将之视为笑话。却不曾想没过多久,那董居谊也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借用蒙古人的兵马,剿平川地的兵变。”
拖雷脸上的笑容简直按捺不住,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宋国在任的官儿想要我们出兵,宋国被解职的地头蛇想要我们出兵,可他们又根本不知道我们蒙古人的厉害。不知道我们一旦出兵,便要天翻地覆!……父汗,我其实没做什么,好机会却自家送上门来,这分明是长生天要借助我们的双手惩罚罪人,我又怎能拒绝呢?”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