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如果时青能在草原上开拓出一处产量够大的铜矿……
时青最初想过有没有可能自家把这铜矿昧下来,自家偷偷地发财。后来辗转反侧许久,估摸着这样的好处绝非一个兵马总管能拿捏住的,万一事有不谐,怕不得掉脑袋。所以他把这消息以机密形式发了回去,不久就迎来了一个专门组建的团队,开始正正经经地开发。
要说这支开矿的队伍也真有一手,他们只用了两个月勘探矿区,随后大量的时间都在修整道路、贯通水渠、夯平场地,用的工具如这种搬运史料的辘轳,也都是带着大量铁件的新鲜家伙。
更重要的是,这开矿队伍与时青想法相似,招募的蒙古人极多,给工钱也爽利。最多的时候,这处工地聚集了足足两千多的蒙古汉子,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蒙古人得了钱财布匹,又多有赶到临潢府去换取盐、茶和酒的,连带着临潢府的商贾也捞了好处。
只是到了这几日,外围工程渐渐收尾,用的人才少些,但也维持在百多人上下。
奇怪的是,从昨天起,本该骑马赶来开工的蒙古人忽然少了许多,昨日实到的只有四十多人,今日才来了十几个,而且事前全不打招呼。就算误不了什么事,终究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眼看这一段的水道石板已经铺设完毕,时青从大车上跳下来,准备去找开矿队伍的护卫首领问问情况。才迈了几步,忽见远处一溜烟尘由远及近,有骑士飞驰而来。
第九百八十五章 拍岸(中)
无需时青示警,散在外围的骑士自然催马包抄出去探查。
片刻之后,数骑回来,为首之人隔着数丈远跳下马,踉跄了几步才站定。他头上脸上都沾了杂草,身上也满是一道道的泥土痕迹,看起来很是钻了几个洞。
看着时青等众,这人哈哈笑着道:“好消息!这附近的矿冶遗址规模,比预料要大许多,从这里到那里,连续四座山头的南坡都有矿脉。而且沿着旧有坑道挖掘,便可直接开采,无须另行勘察了!时总管,你这一次力排众议深入草原,真是划算的很啊!我看,所得恐怕比原本所想的,要多几倍!”
说到这里,他抖开外袍,哗啦啦落下十几块矿石:“这是在四座山头的旧矿坑里分别捡的,总管可以另外找人看看,都是好料子!”
时青环视旁人一圈,勉强压住嘴角的笑意,矜持地让人收着,准备带回临潢府去细查。
不过,眼前这探查矿脉之人,已经是专程赶到的大匠,有他这句话,矿脉的情形就已经敲定到十足十了。
这阵子和时青一起忙活的,谁不知道铜矿的价值?
除了干粗活的蒙古人,几十个军官带人在外围警备,时不时还要回来打听。临潢府里也有相关的官衙派人在这里等着消息,每天都巴巴地跟着时青。听说关于矿脉的好消息,好几名将士乐不可支,当先拍起了巴掌。
大周尊崇武人,但对边疆将门经商并不全然放纵,还建立起整套的规范加以约束。其中很重要一条,便是严禁一方镇将藉着职位吃独食占尽好处,诸如铜矿之类具有战略意义的资源,更必须纳入官办。
官办之后,就算利益要在诸多军国开销上周转分配,底下普通士卒也少不了额外的补贴,恐怕比打一次大胜仗都不差。好几个士卒已经盘算着在北疆新置几家荫户了。
再者,为了保卫这处财源,上头很有可能允许临潢府扩充兵力编制。在朝廷的注意力愈来愈往东南倾斜的当口,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就算新增的兵力大都从中原和内地调来,编制多了,总能多出些官职,大家都有水涨船高的盼头。
指挥兴造的工头自然不可能从铜矿里捞着好处,但他也知道,光是开发先前发现的单一处矿脉,就要投入几万贯的钱财,举凡道路、住宅、仓库、冶炼的炉子乃至防御设施都得急速增建,那是老大一笔生意。
不止如此。几名做活儿的工人手把着辘轳,也都喜笑颜开。
近年来大周境内各种兴造不断,仅靠地方官府调集徭役,时常缓不济急。所以越来越多的农人趁着农闲,组队到远方干活,赚些额外的钱财,有些通都大邑的工钱报价高达每日七八十文,快赶上南朝富庶之地了。
北疆这里,手面当然大不到那种程度。好在自工头以下这伙儿,都是在中原有自家田地的。有田有地,就有基本的温饱,也不贪心。但他们是入秋农忙时候出来,拿到的工钱得拨出一半,算作在家乡请人帮忙收割的酒肉钱……这便凭空少了赚头。如今总管老爷发现了大矿脉,可做的活计多了,说不定整个冬天都得在此地干活,落袋的好处也多。
时青本人更是高兴。
他在北疆半载,接触到了蒙古部落一个比一个穷,就算有牲畜毛皮的贸易,有不断开设的毡毯工场,其实大头的好处依然被一环环的商贾拿去。像他这样的军官用尽办法,顶多保证北疆防线不至于成为财政上的负担,避免走上当年界壕防线生生拖垮金国财政的老路。
站在这个角度看,皇帝陛下此前放言说,要抽取北疆的兵力投向东南海上,乃至高丽、倭国等地,实在是正确的很。况且东南海上波涛万里,天高皇帝远,许多方略也只有忠诚可靠的军队才能执行。
而北疆这里,现实条件决定了大周的兵力投入和扩张有其极限,与其不顾消耗地持续投入,直到极限以后难以为继,被磨刀霍霍的蒙古军一波打回来,不如早做绸缪,适可而止,以精兵猛将维持稳定防线。
但如果能在草原上开出一个铜矿,使草原上的利益更加丰厚,草原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就会更重些。或许,整个军队的总盘子都会因此变得更大。那我时某人不止自家捞得盆满钵满,说不定职位也可以升一升,将来未必不能统领万人横行大漠,封狼居胥呢!
正在得意的当口,旁边一名副手插言道:“总管,这鱼儿泺一带,毕竟和临潢府隔着上百里,当间还有百里松林拦路;万一有事,兵马救援不易。既然这里局面定了,总管是不是该尽快返回临潢府坐镇,若不放心,可以把朔平、长泰两地的戍守力量调过来些?又或者,派人去联系联系桓州那边……”
还没等他说话,时青连连摇头,还瞪了这副手一眼。
时青早年在山东滕州立足的时候,麾下倚为左右手的大将是卲震、杜国恩两个。这两人很能秉承时青的意思,办事的手段圆滑诡诈,遂使时青游走在女真人、红袄军和定海军之间捞取好处。
奈何后来定海军势力急速扩张,这两人首鼠两端的举动恶了骆和尚,被这酒肉和尚寻个由头杀了。时青后来提拔的部下无不引以为戒,比以前小心很多。
这部下的意思,分明是担心时青身为驻防重镇的兵马总管远离驻地,以至于被蒙古人觑得空隙,又隐约带着几分指摘时青与友邻各部协同不够紧密的意思。
皇帝早前曾行文各部,说己方既然传言要减少北疆兵力,那些蒙古人无论出于复仇也好,贪婪也好,就必然会举兵来攻。山雨欲来的当口,小心无大错。
可蒙古军就算有所行动,目标也该是昌、桓、抚三州,是缙山,是居庸关和后头的中都大兴府,是丰州和净州掩护下的西京大同府……何必冲着临潢府来?
临潢府虽是故辽的上京,但在辽金交替的时候,已经饱受兵灾摧残,凋敝至极。到金世宗大定年间,临潢府路只是东北招讨司下属的一个前出据点,境内界壕沿线二十四屯堡总共才有户七百二十,民不足三千。
所以时青坐镇临潢府,才得一个总管头衔,他满脑子盘算的,也主要是如何招募民众,以图立足稳固。
某种角度上讲,正因为临潢府的虚弱,皇帝把时青放在这个位置上才有特别的作用,而临潢府本身也正因为虚弱,才特别显得安全。这种似危实安的局面,正是时青在乱世中矗立不倒的本领所在。
当下时青拍了拍车辕,想要给副手仔细分剖其中的道理,就在这时,远方又有一溜烟尘腾起。
“这又是哪里的消息?矿场那边,不是已经报过了么?”
不知为何,时青心中一凛。
很快那骑士滚鞍下马,直扑到时青身前。时青认得,此人正是自己安排在松林道路间建立递铺的一个心腹,他素日里也是有底气的,何尝有过这等惨白脸色?分明是惊恐异常而又强自压抑,出大事了!
“怎么讲?”时青压低嗓音问道。
骑士喘息如风箱也似,嗓子也早就嘶哑,旁人慌忙取来水袋,由他猛喝几口。片刻后他才勉强道:“蒙古军来袭!临潢府北面的朔平、长泰、祖州、怀州等地屯堡皆有敌踪,烽燧纷纷燃起,南面黑河铺、丰州铺等地昨日就没了消息,多半已经丢了!我出发时有哨骑冒死来报,说蒙古军主力过了大盐泺群牧司,人马铺天盖地,不知多少!”
时青的额头上,冷汗刷地下来了。紧张感和恐惧感几乎压倒他,以至于他站在车厢上定了半天,整个人好象成了雕塑,一时无法自拔。
“总管!总管!我们怎么办!”
半响之后,身边众人急躁地询问猛然响起。时青的耳朵里好象是有塞子被拔除掉了,声音象热水灌进耳道,使这位临潢府兵马总管恢复了镇定。
“什么怎么办?派几个骑术好的一人三马,火急通报东北招讨司、西北招讨司并及沿途烽燧和界壕屯军!其余人等随我赶回临潢府,他娘的,守城!还能怎么办!”
短短一瞬间,武人的本色压倒了政客和生意人的本色,时青厉声吩咐,以至于嗓子喊得破音了。
他的老部下们率先做出反应,就像是遇到危险时立即蜷缩成一团的刺猥那样。
与此同时,距离边境遥远的中都城里,都元帅府的正堂。各种来源的军报便如潮水也似,一拨又一拨地送到这里。最密集的时候,半个时辰就多达十几份。
通过这一份份军报,通过军报上一段段的文字,幕僚们往来奔走,移动代表军队的木质棋子,或者在巴掌宽的纸上标注,然后把纸张贴在特定的位置。
原本挂在墙上的巨幅舆图,这时候被取下来平放在地面,以便幕僚们操作。而大周的文臣武将们聚集在这里,环绕着舆图探看。密集发来的消息,给久经沙场的将帅们尽最大可能构建出了真实而形象的场景,使得他们几乎能透过这些标识和文字,感觉到远方的铁蹄踏地之响。
耶律楚材把视线从一叠簿册上收回。那是录事司费了许多力气才搜罗到的情报,记录了蒙古军现有的庞大力量。
他捋了捋胡须定一定神,沉声道:“蒙古人动员规模如此之大,恐怕不会集结发力于一点……按照他们的习惯,多半铺开数百上千里的广阔正面,处处威胁,处处牵制,以使我军疲于应付。”
他虽不领兵,却也见得多了,这会儿开口,有几分沙场老手的风范。
“耶律丞相所言极是。”汪世显用马鞭敲了敲舆图上某处:“咱们如果从东到西,梳理蒙古人的威胁的话,第一个受到威胁的,是临潢府。”
“何以见得?”郭宁问。
有人道:“蒙古人先破临潢府,随即再南下大定府,就切断了东北内地和中原的联系。这是当年木华黎率五投下之众南下的故技。”
“未必。中原和东北有海路联系,海冰封冻之前,蒙古军不可能切断得了……他们也一定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估计,这一路兵马会假作南下,实则东进,从临潢府直扑泰州,乃至肇州和会宁府。他们的目的不在阻断,而在直接牵制东北女真、渤海、契丹等部族之兵。”
说到这里,汪世显顿了顿,挠一挠后脑勺。早前他的脑袋挨了记狠的,差点被开瓢,后来恢复得一直不好,皮肉时常肿痛。好在每到天凉肿痛便消,只有瘙痒难耐。
“嘿嘿,咱们本来也不指望那些部族兵马……”有人低声嘟囔一句。
“好几万步骑呢,怎么就不指望?”有人立即反对。
“临潢府的守将是谁?”耶律楚材问。
“是时青。”好几人同时回答。一名幕僚随即写了纸条,贴在临潢府的位置。
郭宁忽然想到一事,连忙问道:“仲明方才所想,有没有列入预案,发往临潢府?”
“……第三版的预案里有,不过,五天前才发运启程。”
那多半赶不上了。
就算事前准备再怎么充分,两国两军一旦对垒,总有各种各样的疏漏,不能强求。但愿时青机灵点,别只顾着南路,坑了东北招讨司那群女真将帅。
郭宁心念一转,道:“仲明,你继续说下去。第二个受威胁的要点在哪里?”
第九百八十六章 拍岸(下)
大周的兵将自下而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持续十数年、数十年面对着北方强敌威胁的经历。大部分人还是遭受兵灾祸害后聚集起来,以中原汉儿特有的坚韧重新组成军队,与蒙古人殊死搏杀过的。
他们的伤口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痊愈,而伤口带来的痛苦,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们要准备与蒙古人的厮杀。日常出入中都都元帅府的武人们日常最重要的工作内容,就是不断推断蒙古人南下的路线,预算两家厮杀的种种场景。
针对蒙古军的军事应对,汪世显脑海里存着的方案不下数十个。郭宁这么一说,汪世显就知道皇帝在东北方向打算采取何等策略。
汪世显转而再看站在外圈的李云,李云向着皇帝微微躬身。
大周建立数年来,对东北内地的异族军头甚是优容,在财力物力上都给予了大量支撑。不过,拿了朝廷那么多好处,总得有回报的时候。眼下蒙古人的第一手,是以相当的力量威胁东北内地,而皇帝也正好需要东北的军头们出力,黏住蒙古人的兵力。这两厢的想法,是恰好撞到一块儿了。
汪世显的心思随即转过,指了指舆图上一点:“陛下,蒙古军此番发动,挟裹了无数来自西域的败兵溃卒,所以一开始必定声势煊赫,引发北疆处处烽火。不过,那成吉思汗是知兵之人,他很清楚自家的弱点和急需。所以,第二个受威胁的要点,是宣德州……嗯,说的精确些,是宣德州以西深山大壑里的天城、怀安等地。”
“蒙古人是要煽动躲藏在这些地方的蟊贼?那就得动用精锐骑兵长途突进,连续越过多处前哨屯堡扼守之所。”
“我以为,蒙古人不缺这点胆量,更不缺敢于冒死突进的勇士……这本也是他们的擅长。”
“这些山区里的贼寇,值得蒙古人这么做么?”
“贼寇大都是老行伍出身,此前与我军有过冲突的记录。虽说战斗范围小,规模也小,但甚是激烈。前一阵还有个都将在作战时轻敌前出,结果中了埋伏,战死了。蒙古人要在各处造成声势,要在最短时间内摸清我们的防御体系,最好的合作者就是他们。”
“贼寇的数量约莫多少?”郭宁问道。
这一类的情报每月都有汇入,但一时间倒是想不到这么精确。汪世显指了指后头靠墙木架上某一格的文书:“待我取文书来看。”
他正待举步,靖安民出列禀道:“大同府以东的山间,大股贼寇六家,小股三十余,合计四五千家,分布在七个县的范围。他们自身早就没了与我方为敌的胆色,但若插旗引路、呐喊助威,倒还有几分作用。”
“老靖,我记得年初时不是说,在清剿了么?”
“贼寇们的作派素来光棍,一看我们的兵锋就逃。从年初开始,我带人分块划定山区范围,一步步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另外也下了大力气招降。便是这样,才将他们逼到七个县里,不连续的山区里。本打算压制他们获得粮食的途径,待到冬季一举迫降的。”
和金国治理边疆的时候相比,大周面对草原的绵延边境上,已经没有哪个部落敢于公开与大周敌对了。许多在地形复杂险恶的地方盘踞数十年的山贼恶匪,也或者被招抚下山为民,或者被周军打得不敢冒头。
但蒙古人的入寇,对中原的摧残实在太可怕。那种有组织的破坏,抱着灭绝一切文明产物,而把土地化作草场的目的,比汉家史书所载任何一种兵灾都要酷烈得多。大周建立以后,面对着数以百万计家园被毁的百姓,难免有处置不及或者失当的时候。其中许多人满怀怨愤,成了边境上新的不稳定因素。
况且大周崛起急速,又主要从金国的中枢着手,原本布设在金国边境的数十万军人有的被收编,却也难免有人汇合了好勇斗狠的边民和胸怀野心的兵匪。
这帮人又陆陆续续收拢了很多草原上逃散的蒙古奴隶之流,至今不服从大周的管理。
对付这些山匪,大周很有心得。大周军队里地位极高的靖安民、苗道润、张柔等人原本就是介于民、匪之间的强豪,是各地山贼的祖宗。匪徒闹腾得再厉害,也影响不到周军在边境的布置。
靖安民等人手底下,有得是熟悉地理的老手。他们把轮到后方休假的屯兵集结起来,组成几个小规模的临时队伍,然后在山区分块划片,各自剿匪。
山匪们只有特别凶悍的几部,才敢与周军稍稍抗衡。但周军小部队对自家所属片区的掌控不断深入,对山匪的惩治越来越严苛,好几个负隅顽抗的匪首被绑着绳子,用战马拖曳着绕行山下,活活拖死。
这些人不敢再抵敌,也没法立足,就不断退向北方的山区,一方面以缘边抢掠,为自家的生存之道;一方面依违于南北两方,试图成为强大势力之间的缓冲。
可当蒙古人发起攻势的时候,所谓的缓冲区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