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大自己,便是警巡院里非常得力的好手出身,当年曾潜伏中都,和杜时升有过合作,组织过中都城里身家丰厚的官员们私开城门逃亡。他口中的陶二、恭三、麦四等人,都和他并肩共事多年,如今一个个并为录事司警巡院的干将。
徐瑨点头:“就叫他们去,和他们说,务必要小心、隐秘,事情做的漂亮些。这事,我已经八百里加急禀报了陛下,他会要知道结果。”
到目前为止,各种各样的证据都指向执掌重兵的关中元帅李霆。以徐瑨对李霆的了解,此君素来都唯恐天下不乱,哪天不打仗了浑身都不舒坦。徐瑨实在不知道李霆何以如此,但却隐约把握到了某些人的想法。自古以来,变生肘腋最是可狠,内部的叛乱和动摇,往往会造成最大的损失,故而录事司一定得严查下去。
“遵命!”判官应了一声,又道:“此地若无事,属下亲自去督促。”
“好,你去吧。”
判官方才躬身告辞,徐瑨又把他叫回来。
“咱们录事司有监察的职责,但做事要有规矩,这是陛下专门强调过的。我们一天天的盯着别人,焉知没有人盯着我们?这次我们查的是大案、要案,可能要面对军队里潜藏着的巨大力量,所以尤其要记得这一点……否则,我也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非把李郎中拱到前头了。”
众人纷纷肃然应是,徐瑨这才一挥手,让他们散去。
第九百一十八章 令兄(下)
“进步,出刀,左劈,右劈,刺,退后……进步,出刀,左劈,右劈,刺,退后……”
胡仲珪就算在自家宅院里,也穿着铠甲,外罩灰色袍服,腰间的皮质腰带束得很紧。他已经退役了,腰带上不再佩有代表军职的符牌,但有几颗金色、银色的勋章,在他胸前闪闪发亮。
凡是注意到这些勋章的人,全都露出敬畏的神色。皆因这些勋章,是隆武三年以后,朝廷为褒奖立国之初的有功之臣,陆续制作颁发的。因为制作不易,颁发的速度不快,许多符合资格的将士到现在还没拿到属于自己的那枚勋章。
而眼前这个面貌可怖的家伙,却有这么多?
那代表了,此人至少在河北就跟从了大周皇帝,历经大战的数量不少于勋章的数量,他站在这里,就代表了一条极为漫长和曲折的轨迹,代表了无数摄人心魄的故事。
这些猜测没错,胡仲珪正是这样的人。
他本是李霆的护卫首领,早在前朝大安二年就跟随李霆。大周皇帝郭宁在塘泺间聚众的时候,胡仲珪也是跟随李霆参会之人。后来历经无数争战,李霆的职位越来越高,胡仲珪自觉没有统领大军的才能,始终跟在李霆身边,带着三五十名护卫。
直到攻打开封的时候,守军垂死挣扎,竟在城中放火。李霆的部下死伤惨重,胡仲珪也严重烧伤。许多人以为他难免一死,好在军中医官懂得的偏方不少,用大量的蛤蟆油涂抹伤处,为他止痛,最后救了胡仲珪一命。
命救回来了,身体却垮了。
烧伤使胡仲珪失去了右手的五根手指,还导致多处肌肉筋腱的黏连,他的脖颈、手臂都没办法正常动作,甚至面部表情也扭曲了。而他的半边面孔和胸口,肩膀在烧伤以后重新长出的皮肤,和正常的皮肤完全不是一回事。夏天的时候,就算他脸皮热到紫胀,也无法排汗,稍有剧烈动作,就可能会导致他中暑晕厥。
如此一来,胡仲珪没法再坚持军旅生涯。
李霆对这位老兄弟,很是照顾;他也看中胡仲珪的忠诚,希望胡仲珪退役以后留在天津府,继续做李霆家中的护兵首领……这也是许多退伍老卒适合的出路。
但胡仲珪却不愿意。他是因为受伤才不得不退役的,而非厌倦了军旅生涯,他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最好依然能拿着刀枪。
这点愿望算不上什么,李霆在去往关中之前少许放了几句话,便为胡仲珪谋到了天津府下属,三岔口巡检的职位。
大兴府、天津府两地皆设都巡检司,职掌巡捕盗贼。其中天津府的都巡检司兼管宝坻、香河、漷阴、武清、安次、永清六县的治安,下属二十五巡检,俱领重权。其中驻地在柳口、三岔口等河道沿线的巡检,同时还兼任都水司的管勾河桥官,负责带领埽兵四时功役、栽植榆柳、预备物料、讥察奸伪。
也就是说,兼领陆上、水上治安,并须保障水陆交通的通畅。
胡仲珪在这个职务上,很是如鱼得水,前后数年皆有捕盗的功绩。又因为他资深老卒的身份,日常还替都巡检司和都水司承担了训练新丁的任务。
这会儿他面对的,就是一批从六县募来的年轻民伕。
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胡仲珪的脸色很平静,笔直地站着,一句句发出命令的语调很平缓。按照他的命令,一次次重复前进后退的动作,非常枯燥,当重复的数量超过一定限度,特定的肌肉也开始酸痛难忍。但训练着的人们,丝毫都不敢违抗,不敢叫苦。
他们的视线转向胡仲珪的時候,甚至都不敢在他脸上多作停留。因为只要仔细地看,就会注意到他深灰色的半边面庞,注意到他极其锐利,而绝不带笑意的眼神。
天津府的每个巡检下属,除了大都由退役老兵担任的马军十五人以外,还有五十到一百的弓手。而都水司每一位管勾下属的埽兵,编制更加庞大。
两个机构最初组建的时候,前来应募的壮丁里,除了几十人曾替人看家护院以外,大半是来自河海之间的贼寇或游荡各处的溃兵。这些人个个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用人的官署感觉,不是胡仲珪这种狠人,怕拿捏不住他们。所以才把后继的训练都交给胡仲珪来管,到现在成了定例。
当然过程中流血难免。那些原本出身有点问题的人物,要么雌伏听话,洗心革面,要么直接就被胡仲珪以军法惩治,绝不会给他们留下来扰乱人心的机会。
胡仲珪的手段,与李霆如出一辙,虽不滥杀,但对犯错之人绝不轻饶,而且手段十分酷烈,一定是按照法度的上限,从严从重从快。这样可怕的工程,也只有胡仲珪能把这担子担起来了。
好在眼前这批壮丁,来路普遍都清白。胡仲珪对他们的训练非常严格,他们也颇有怨言,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敢违背纪律的,也就没有谁会撞到胡仲珪的枪口上,被他杀鸡儆猴。
训练告一段落,胡仲珪目视众人,所有人都安静等着。
这情形让他挺满意,不过,该有的步骤还是不能少。
胡仲珪点名道:“甲队第四人,第十九人,乙队第十一人,十二人,丙队第六人,丁队第十六人、十七人、十八人,出来吧!”
被点到的人立刻脸色惨淡,却谁也不敢违抗命令,一个个地挪了出来。
“每人三鞭子!乙队那两个,每人五鞭子!”
胡仲珪一声令下,身后几名巡检司马军大步上前。他们三人一组,两人按住一个被唤出的壮丁,将之牢牢按在地上。接着,便是第三人用马鞭往他们的脊背重重打落。
三鞭,五鞭,听起来数量不多。
但这些巡检司马军的手劲实在厉害,每一鞭落下,立刻就打出深红的血印子,三鞭之内,皮肤必然大片绽破。吃到五鞭子的两人更是皮开肉绽,其中一人还算硬气,只闷哼几声,另一人已然受不住痛,抽泣出声。
胡仲珪一脸漠然地看着这情形,等到受鞭刑的几人回到队列,他冷冷地道:“今日诸位表现不错,我很满意。再坚持五天,你们就能吃上朝廷的饭了,莫要懈怠!散了吧!”
众人依言散去。
站在胡仲珪身边的李云感叹道:“老胡,你这练兵的法子,够狠,是这个!”
李云挺起大拇指示意。
胡仲珪转过身,颔首行礼:“不敢。这等手段,都是得自于令兄的传授。”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看着眼熟……”李云点了点头:“那么,杀人的手段呢?”
“什么杀人的手段?”胡仲珪沉声反问。
“我是说,你在三岔口北面的芦苇荡里,杀死那些闹事民伕,不断激化冲突的手段。那是谁教的?也是我兄长么?”
第九百一十九章 人心(上)
胡仲珪的眼神猝然变得锐利,配着他半边仿佛被烈火融化过的面庞,显得十分可怖。
过去半年里,三岔口方向的漕运频频延迟,胡仲珪既是巡检,又管勾河桥,将此情形看在眼里,十分暴躁。他前后几次出动人手去现场,很是抓捕了一些刺头,对于其中闹腾得厉害的,毫不留情便下死手。
大周的诸项律令,目前仍在紧锣密鼓的制定。日常遵循的,仍是前朝金国那一套,有的地方,甚至犹有过之。
比如金国制度规定,种种冲突、诉讼,州县官各许专决,这就等于容许地方官员自行操纵司法乃至杖杀人犯。到泰和以后,南北两面戎马不休,各处所设行尚书省、帅府,乃至顶着便宜、从宜、提控名号者,皆得便宜杀人。所谓人命贱如草,绝非虚言。
大周以武人立国,杀气未褪的老卒充斥着各处官署衙门,他们有功勋傍身,有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互为奥援,有许多人简在帝心,甚至真能和皇帝说上话。
他们行事的风格,也自然而然延续着军队里不合则杀的作派,只消他们觉得是对的,就会毫不犹豫去做。
胡仲珪一向以来都以严苛手段管控河道、漕运和周边治安,从不惮于辣手。某种程度上,漕运如此关键,也只有掌握在他这种忠诚不二的武人手里,他的做法,寻常同僚只能装聋作哑,哪怕提刑按察使司也不敢轻易指责。
怎么在李云嘴里,倒像是我干犯国法?倒像是我胡某人要为这前后数月的闹腾负责?倒像是我胡某人有意闹事,对皇帝不忠?
胡仲珪怒从心中起,狠狠地瞪着李云。
瞪了李云半晌,他脸都挣得疼了,李云脸上笑容一点不变,神情也似轻松。
这种凶恶姿态,在李云面前哪有用处。
胡仲珪是李霆的傔从出身,仿佛私臣。当年见到李云,叫一声小主人理所应当。总不见得如今做了巡检,就可以拿大?
况且,李云自己,也是个狠角色,谁人不知!
胡仲珪哼了一声,略放松些表情。
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沉声说道:“这两年,我在此地替有司训练土兵,哪天不得挑出刺头或蠢货来,打个十几鞭子?若遇见我心气不畅,当场打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至于平息乱事杀几个人,难道很过分?若不杀人,何以震慑?何以让他们懂得规矩?杀人震慑以后尚且如此,不杀,难道局势会变得好些?”
“有些事情,过犹不及。”李云摇头。
“严苛军法用在军队里,咱们老兄弟们早就习惯了,尽能扛得住。你对本地的土兵、弓手、埽兵们虽然狠些,他们明白跟着咱们有饱饭吃,有前途,所以能忍。这几年里,各地官府手里有钱,对土兵们的待遇不错。被你训练过的土兵们分配到各处官署以后,先得钱财赏赐,以作放松,你难道不知?”
胡仲珪冷笑两声。
李云继续道:“对土兵尚且要讲究张弛有度,对那些民伕,你真觉得动辄酷烈相待是对的?他们都是普通百姓!你懂得军法,他们不懂,这有什么不妥?你觉得粮运延误关系重大,他们不在乎,这很过份?”
他向前两步,问道:“胡老哥,我记得当年你在军队里的时候,因为上司冤屈了你一顿军棍,你就奋而杀人逃亡……怎么如今你当官了,对普通百姓的要求那么高呢?是你变了?还是你……”
李云话没说完,胡仲珪连声大叫:“此时陛下率领大军出塞,打黑鞑子!粮运何等要紧!谁敢延误,谁就是反贼!反贼该死!杀几个反贼,算个屁!”
他叫嚷得过于激烈,满嘴口水喷出,星星点点射到李云脸上。
李云“嘿”了一声,抹一抹脸,再向前两步。他几乎抵着了胡仲珪的面门,语气愈发严厉:
“什么人是反贼,谁说了算?你吗?你说谁是反贼,谁就是反贼?你的凭据是什么?凭民伕们叫苦偷懒?若叫苦偷懒就是反贼,适才那些土兵们个个叫苦,是不是都得杀了?凭你身为本地巡检,官位够大?若官位够大就能肆意妄为,那我身为左右司郎中,比你一个巡检如何?我说你是反贼,你待如何!”
胡仲珪吼道:“我不是反贼!”
“民伕与纲首们纷纷不满,漕河码头竣工拖延无期,多方牵扯在内,把水越搅越浑,这难道和你没关系?你既然担着关系,就要担责。既然担着漕运延误的责任,我说你是反贼错了吗!”
胡仲珪双手握拳:“我是为了朝廷!为了保障陛下出征!”
他相貌狰狞,身材又高大,嘶吼的模样十分吓人。
但李云偏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怕他的人。
李云连声冷笑,把手指一直戳到了胡仲珪的额头上,一下下都用足了力气:“那你想想,这件事陛下会怎么看?陛下如果在此,见到三岔口芦苇荡里,那些被你栽了罪名杀死的民伕,会不会觉得你是反贼!”
胡仲珪的额头猛向后仰,李云又推他一把,让他踉跄往后。
“你想想,我们这些人,早年不也是一样的泥腿子吗!当年那些朝廷的官儿冲着我们呼来喝去,我们不是都暴跳如雷吗!你这样做,以为自己站在皇帝这一边?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皇帝陛下,是什么样的人?皇帝会站在哪一边?”
胡仲珪愣了愣。
刹那间他气焰全消,整个人仿佛都缩小了几寸。
他在军中,是李霆的身边人,素日里见到什么指挥使、防御使,也不处下风的。但军队的规矩极严,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护卫首领罢了。
退伍以后,他担任着京畿要地的巡检,职位虽低,权柄却重,日常出入,见到的都是齐刷刷俯首躬身的人群,心灵上的膨胀便油然而生。这种掌握权力,对蝼蚁生杀予夺的快感,是他从前没有体会过的。
所以他这阵子所作所为,半是沿袭着军中的习惯,半是被这种感觉推动着猛冲向前。
他做的事,有错么?按照律法,或许没错。就算严苛了一点,那也是在他权限范围内。他用强硬的手段维持规则和秩序,全都是出于公心。
但这些做法的结果,是引发了后继的一连串冲突。现在看来,种种烂事的影响还不小,以至于左右司郎中都亲自插手。
李云若强硬追究责任,胡仲珪能如何?
李云觉得胡仲珪错了,他又有什么立场去争辩?
胡仲珪跟着李霆很久,私下里也熟悉郭宁的性格。他不用多想就能确定,郭宁不会喜欢官员向百姓抖威风,厌恶大周的官员变得像大金的官员那样。皇帝更不能容忍,有人用错误的手段办砸了事!
胡仲珪脑海中忽有灵光一现。
“不对!不对!”他大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