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书生闲谈下来,不少原先疑难之处、乃至难以自圆其说之处豁然贯通。
郭宁不禁大喜。
而移剌楚材心中,更是惊骇异常。
他是个愿意做实事的人,一时不得为官,并无妨碍。既然徒单镒要他去引领、牵制郭宁,他知道这关系到后头的大事,便决然会扎扎实实地做好。
所以移剌楚材准备前来馈军河营地时,特地详细打探过这昌州郭宁的背景。
他在中都亲眼目睹郭宁往来杀透了武卫军的队伍,又纵火焚烧皇城,那已经不必再说了。在闹出火烧中都皇城的乱子之前,关于这昌州郭宁就有不少传闻。
比如左丞完颜纲的心腹手下赤盏撒改、安州都指挥使萧好胡都死在郭宁手里,右副元帅胡沙虎也曾吃了郭宁的大亏。所以移剌楚材深知,这郭宁年纪虽然不大,却胆大、心黑、手辣,端的是条恶虎。
可如果再仔细判断郭宁的行事,他又觉得,这郭宁不止胆大、心黑、手辣而已。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看似凶横无忌,但其实每一件事的另一面,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杀死萧好胡,为他赢得了聚拢三州溃兵的名望;击败胡沙虎,使他与涿州、易州等地的大豪搭上了线,又与安州刺史徒单航展开了合作;杀死赤盏撒改,则使徒单右丞毫不怀疑他自保领地、不惜与完颜纲、胡沙虎决死冲突的胆量。
甚至火烧中都皇城这件事,郭宁这么做的实际意义在哪里,移剌楚材一时还不明白,但放到徒单右丞这头,却也就此确认了,若有万一,这郭宁行事毫无顾忌,真的可用!
移剌楚材将这些事前后盘算过,总觉得这分寸把握甚是精当,不像是区区边疆正军能做到的,郭宁背后当有高人指点,比如杜时升,又或者还有别人。
究竟是谁,移剌楚材不敢确定。
但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波诡云谲,除了完颜纲和徒单镒这两位宰执,隐约又有当年胥持国的余党死灰复燃……难道说,这郭宁便是胥持国余党推出来扰乱局势的工具?
很有可能!
所以杜时升才会替这武夫鞍前马后奔走!
移剌楚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既然聪明,就难免想得多些。
虽然许多猜测尚无真凭实据,难与徒单丞相明言,可他前来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当真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探一探实际掌控这支武力的人究竟是谁。
结果,与郭宁攀谈几句之后,此前所有的猜测全都烟消云散。
身在军营中的郭宁,全不似当日在中都那般张扬凶恶,反倒是颇显沉凝气度。
而他与移剌楚材谈论的过程中,随口就能说出许多广博见闻,那竟都是移剌楚材闻所未闻的!
移剌楚材家学渊博,又确有天分,自幼博览群书,不止儒家经典,举凡天文、地理、律令、历法、术数、释老、医卜等方面无不涉猎。否则光靠着父辈余荫,也不会被徒单镒这等儒臣之首看重。
若纯以学问来考量,便是徒单镒本人乃至朝堂上群儒,恐怕也没谁压得过移剌楚材一头。可这郭宁……
郭宁确实没有正经读过书,移剌楚材一试便知,他的言辞难免粗陋,瞒不过人的。
但是当他谈说到兴致勃勃,种种闻所未闻的学问竟似信手拈来。绝大多数内容他只随口一提,分明只是一鳞半爪。
移剌楚材追问后继的许多,郭宁说,已经淡忘了。
问题是,就只那一鳞半爪,也是别出机杼,够吸引人的了!
一时间,移剌楚材竟谈得全神贯注。郭宁抛出的一个个想法,分明快把他的脑子塞到爆炸,他还打足精神议论不休。
偶尔有那么一点点的间隙,他只想到:
这样的人物,怎会止于草莽枭雄?又怎会轻易受他人操纵?
这样的人物,难道是天授?
嘿,大金朝怎也不至于此,区区一个边疆正军,都成天授了。
移剌楚材下意识地暗骂自己荒唐,恨不得立即端正肃然,摆出自家身为“铁链”该有的架势。
可他二十出头年纪,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忽然接触到自成崭新体系的学问,又哪里能放过?
一气谈说到天色将晚,他这才发现竟已口干舌燥,嘴里眼看要喷出火来。
而郭宁此时问他姓甚名谁,来此何干。
移剌楚材便简略介绍了自家身份,说是徒单丞相这边,派来协助的。
这时候,他的想法已与前番大大不同,并不单纯将郭宁视作武夫,所以说得也很谦虚。
而郭宁听完了他的自我介绍,居然哈哈大笑,说终于见到了非凡人物,还以移剌楚材年长的缘故,非要称他为尊兄。
移剌楚材自忖,虽是前代丞相之子、当今丞相的客卿,但功业未建,断然不敢当非凡人物之称。不过,郭宁的盛意拳拳,他也着实体会到了,当下请郭宁以字号相称,莫要见外。
此后数月里,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的诸多事务,愈来愈多地转移到了移剌楚材手里,那都是军谋参议的本分。
两人俱都繁忙,并不总能抽时间深谈。可郭宁若有所询,移剌楚材从不藏私;而移剌楚材不请自来,要与少年傔从们一起讨论,郭宁也总是欢迎。
不过,这会儿郭宁提出的问题,又与寻常不一样。其间隐约有些考校的意思,还有些试探。
移剌楚材思忖片刻,摇头苦笑:“郭郎君你问的,当然不是怎么看眼前的小寨,而是怎么看中都朝堂。”
郭宁拊掌笑道:“那是自然的,晋卿素有见地,快快讲来。”
第八十四章 天授(中)
郭宁等人,现在已经离开了安州,即将进入安州南面的重镇河间府肃宁县境内。
而大军所向的目标,则是肃宁县内一处唤作平虏砦的城砦。
一行人谈话的时候,军队仍在行进。就在移剌楚材身边,郭宁的本队正在大步前进,而前后方的将士们犹如长蛇翻腾,红色的军旗闪耀其中,在炽热阳光下绚烂如火。
这是一支约莫千人,显然训练有素的队伍。行军的各部层次分明,动静有序,将士们昂首挺胸,长枪铁矛斜扛肩上,望之恍若起伏的丛林。
这是一支久经风霜、敢于厮杀的队伍。过往的经历使得他们中每个人都习惯了身当锋镝,他们不仅不畏惧战斗,而是将战斗和死亡都视若等闲。
当年生活在漠南三州界壕沿线上的,足有数十万边地武人。他们从大金建国之初,就不断与草原上的敌人对抗。
他们的敌人从阻卜、蒙兀、白鞑、黑鞑到现在的大蒙古国。最终他们失败了。这些人,乃是最后的幸存者。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甚至也失去了自己的斗志和尊严。
但过去数月的休养和集训,让他们不复昏昏噩噩。移剌楚材看得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即将到来的厮杀已经急不可耐了。
眼前这场厮杀,便是移剌楚材一意推动的。
数日前,他接到了右丞相府密信,要他促动郭宁前往河间府一行。他们的任务,是伪装成贼寇,攻打某处偏僻的营垒。
这数月来,徒单丞相为了保住郭宁所部,在中都释放了许多政治资源给到政敌,也在安州馈军河营地这里,作出了粮秣、物资、军械乃至人才方面的投入。
而这场厮杀,就是徒单丞相必须看到的回报。两方合作到现在,徒单丞相在朝堂上已然图穷,该到郭宁匕现的时候了。确实拿到了这一回报,徒单丞相才会进行后继的投入。
移剌楚材很确信,郭宁所求甚是远大,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拒绝徒单丞相的要求。
果然,馈军河营地的人马迅速出动了,郭宁本人亲自领军,诸多得力军校随同。
但移剌楚材也清楚,以郭宁的桀骜性子,才不会糊里糊涂去做一件事情,而且他本人还具备足够的眼光,不是会被轻易蒙蔽之人。当移剌楚材转达了徒单镒的意思以后,郭宁毫不避讳地让杜时升又去了次中都。
这老儿对中都城里的官员密辛、对那些成天传递谣言的城狐社鼠格外熟悉,他既然走过一趟,中都城里根本没什么事瞒得过郭宁。
所以,此刻郭宁询问移剌楚材,不止考校,更多是试探移剌楚材的诚意。
好在移剌楚材并没打算随意蒙蔽郭宁,既然郭宁问起,有些事,不妨讲一讲。
移剌楚材捋了捋胡须,长叹一声道:“郭郎君谙熟边地军务,想来也清楚,当此秋高马肥之时,蒙古军很快就要南下了。”
这句话一出口,身边数人,乃至从骑们的呼吸都微微一滞。
唯独郭宁轻笑两声:“蒙古军即将南下之事,对中都朝堂有何影响?又与我们这次行动,有什么关联?”
“不瞒郭郎君。这些年来,朝廷的兵力、财力、物力,越来越多地倾向北疆战事。而掌握如此巨量的资源调度,同时也就掌握了朝堂上的权力。所以,每次与蒙古人的战争之前,朝堂上的激烈斗争便不可避免,这已经成了传统。”
移剌楚材回忆着道:“比如大安三年那一次,率先赢得大权的,是平章政事独吉思忠、参知政事完颜承裕、参知政事、尚书右丞奥屯忠孝……”
“结果野狐岭一败,丧师数十万,两个宰执随即垮台。”
“正是。”移剌楚材又捋了捋胡须。
他在馈军河营地颇受优待,但军营里的照顾,终究不似中都城里那般精细,他的长胡须难免纷乱,须得时时刻刻梳理。
“到了去年,我大金与蒙古,在西京大战。这一回试图藉机掌握权力的,是右丞相仆散端和尚书右丞奥屯忠孝这两名宿将。另外,因为去年的丧败引起朝中群臣的汹汹抨击,所以这一回参予军务谋划的,又加上了宗室的代表完颜福兴等人。还有已经致仕的著名儒臣贾铉也受诏起复,出任参知政事。乍一看,可谓文武协力,群贤齐聚。”
郭宁只是摇头,皆因此后在密谷口一战,奥屯忠孝所领数十万雄师崩溃,这一班人,立即就四分五裂,全都被踢出了朝堂。
在这班人后头,才轮到了现在的左丞完颜纲、右丞徒单镒。
“晋卿的意思是,现在朝堂上又闹腾起来了?”
移剌楚材瞥了一眼身边似笑非笑的杜时升,应声答道:“那是自然的,只不过,这会儿跳得最高的,既不是完颜左丞,也不是徒单右丞。而是新任参知政事的两位,户部尚书胥鼎和刑部尚书王维翰。”
这两位,可都是杜时升的老朋友了。虽说杜时升早就心灰意冷,可听到移剌楚材用这般语气提起旧日同僚,仍然不舒服:“这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有参予军事的本领?他们原也动摇不了完颜左丞的地位。”
移剌楚材连连摇头:“进之先生,何必欺我?这等倾尽国力的大战,值得参予的不止前线大军指挥,后方资财、粮秣、军械、人力的调拨,才是大头。而这一块,本来都在徒单右丞的手里。”
说到这里,他向郭宁拱了拱手:“徒单右丞是三朝老臣,对这些事,早就有完善的预案,只消从容调度,决不致误事。然而,却架不住有人野心勃勃,非要在其中横生事端。甚至还绕过徒单右丞,直接向地方下令拨遣,反而导致政务上的混乱。”
郭宁微微颔首:“那么,徒单右丞要我们走这一趟,就是为了阻止某一地方人物的擅自行动,对么?”
“是。”移剌楚材点了点头,正色道:“蒙古人随时会南下厮杀,当此时局,徒单右丞没有时间与其他宰执慢慢理论了。要稳住后方的庶政,只能出此下策,快刀斩乱麻。”
杜时升冷笑一声。
移剌楚材神情自若:“不过,郭郎君也不必担心。正如我们此前议定的,你只需要攻下前头的平虏砦即可。一击即走,不必多作杀伤……后继的事情,徒单右丞早有安排。”
郭宁笑了笑:“这是小事。”
其实,上千人行军调度,不是小事。这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说来说去,徒单镒这个要求,是要郭宁与胥持国的残余政治势力做个切割,确保郭宁在政治上的可靠。
然而,身为一朝宰执之人,却在调度草莽豪杰攻打朝廷军寨,以此压制朝堂上的政敌……这大金朝堂里的政局,竟已激烈到这种不择手段的程度?大金朝的人心,竟已乱到了什么程度?
换了从前的郭宁,大概对此没什么想法。可这会儿,郭宁看着移剌楚材面不改色地讲述这个要求,只觉得大金国必定药丸,一如郭宁在梦中所见。
郭宁转而睨视了前头城寨两眼:“打一仗是小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徒单右丞对完颜纲就这么有信心?他老人家觉得,这次能在缙山顶住蒙古军么?”
移剌楚材叹了口气。如果是对着别人,他哪怕闭眼胡扯,都能编出一套说词来鼓舞信心。然而郭宁本身就是与蒙古人作战的老手,他和他的部下,都是亲身经历过前两次失败,对局面有清晰认知的人。
“完颜左丞是宿将,他确实做了很多准备,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大败。”过了许久,移剌楚材才缓缓道:“……总得尽力。”
顿了顿,他又道:“郭郎君,愈是局面艰难,徒单右丞对你的支持,就愈是重要。”
这倒是大实话。郭宁颔首。
他随手点了一名傔从:“快马传令,让李霆加速行军,尽快进攻。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到平虏砦里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