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额头和鼻子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敷抹了药物,看起来有点狼狈,有点滑稽。
徒单镒向他微微颔首,问道:“宫城如何?”
“火势从蓬莱院、蕊珠宫烧起,蔓延过了玉华门宫墙,死了几个内侍,所幸没有烧着陛下所居的同乐园,另外,嫔妃们的十六位等处未受影响。这会儿火势已经熄灭,但……”
“但什么?”
“听说,内藏库的珍玩颇受损失。陛下因此受惊大怒,当场令内侍殿头李思中带人,杖责右警巡使冯祥,打了八十多杖。当时无人敢劝,所以,打死了。”
中都右警巡使是正六品的官职,权责尤重,做过几年,下一任官便是提刑判官、监察御史。看来,这变生肘腋的局势,真让一向柔弱的皇帝怒极了。
“冯祥?此人进由刀笔,无他才能,第以惨刻督责为事。死了也就死了罢。”
徒单镒何等谙熟朝堂,立时就明白,此人乃是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推出来的替死鬼。
徒单南平也是徒单家族的重要一员,与徒单镒的关系类似盟友,但行事的手段大不相同。南平是徒单皇后的嫡亲兄长,走的是结交宫中内幸的路子。日常与他特别亲密的,正是内侍殿头李思中。
看样子,大概是徒单南平与李思中通了气,于是李思中在皇帝怒火冲头的时候,先把右警巡使冯祥顶上去,一旦冯祥被打死,皇帝的怒气怎么地都会消褪许多,或许还会有些后悔。
这一来,徒单南平也就安全了。
“这一手,着实不错。”徒单镒又想过一遍,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么,彰义门大街沿线如何?”
“印造钞引库及交钞库俱都无事。沿街的酒肆店铺,因为骚乱践踏受了点损失,但无大碍。城中群氓乘机劫掠,杀伤了百姓数十。另外,武卫军死伤近百人,侍卫亲军也死伤二十余。”
徒单镒皱眉:“死伤了那么多,难道就没能杀伤一个两个郭宁的下属?”
书生垂首道:“郭宁部下,除了杜时升以外,还有从骑四人,俱都骁勇。他们纵骑突阵,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六人皆已脱身,徒单判官的人,全然无法拦住他们。”
“嘿!”
真要拦,还是有办法的。比如这伙人在中都城外的落脚地,必定是徒单航早年在中都置办的几处庄园,此时夤夜出兵追击,必有收获。然而如此一来,可就把徒单宗族和这条恶虎的牵连,完全暴露出来了,那可大大不妙。
所以按照徒单镒的安排,这些人一旦出城,便再无行迹可供追逐。哪怕城里有人想追也不成,从大兴府的吏员,到威捷军的小卒,一个个都会获得适当的提醒,保证郭宁等人消失无踪。
身为三朝老臣,当朝的右丞相,这点小事做起来绝无难度。
只没想到的是,徒单金寿自恃勇猛善战,竟对徒单镒引入草莽中人的决断有所不满,所以额外带了多人赶到彰义门,又特意设伏,将徒单镒预料中的考验难度,增加了数倍。
结果郭宁的反击强度,比徒单镒预料中的增加了十倍数十倍不止;而产生的麻烦,多了百倍。
徒单镒便是再想个三天三夜,也没法预料到此人竟对朝廷全无半点敬畏,在中都城里肆意妄为!
徒单金寿实在糊涂!实在无能!
而郭宁这条恶虎,也实在是……唉,凶横过份了吧!
这一下,又有许多事情要做额外调整了,非得赶在今夜预作准备,并立即安排妥当。否则明天朝堂上,有些人的攻讦就压不下去,完颜纲的党羽这会儿就敢上门逼迫,全不顾忌我的脸面,明日必定藉此机会跳脚生事,又要闹出许多乱子!
徒单镒叹了口气,对书生道:“我们去书房抓紧商议……你得尽快去安州,去馈军河营地,给我死死看住这郭宁!”
这一晚上,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第八十章 不眠(下)
“那郭宁来到中都,是为了与徒单镒会晤,并求奔走效力之事,确定是真的?”
“乃是徒单金寿亲口说的,他毕竟是徒单氏一族,在右丞相府里,还有些故旧人脉,假不了。”
“徒单金寿死了没有?”庞大的身影坐在黑暗中,沉声发问。
“没有。那郭宁固然凶猛,可徒单金寿毕竟也是我大金的悍将,他反应很快,逃过一劫。不过……肺脏无碍,肩胛吃了重重一击,许多骨骼皆碎。这会儿徒单金寿还昏迷着,医官说,就算苏醒过来,以后再不能上战场了,乃是半个废人。”对面之人回答。
“狗扯的大金悍将!他要真有武艺,去年的射弓宴上,怎不表现表现!”新任的右副元帅胡沙虎猛然站起,在厅堂中往来踱步。
胡沙虎说的射弓宴,乃是去年南朝宋人来贺正旦时,两国武人较量射术的事情。当时大金以昭勇大将军、殿前右卫将军完颜守荣出面,结果竟然惨败给了宋人的正使程卓、副使赵师嵒,一时被朝堂上下视为奇耻大辱。
大金坐拥中原、内地数十万兵马,难道就选不出几个射术出众的?当然不是。
又难道,南朝宋人派来的使节身手绝伦?更不是,胡沙虎和宋人打得交道多了,如此等揖让庙堂之辈,他赤手空拳就能将他们活撕成碎片。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羞辱,乃是因为大金中都的禁军三司,完完全全烂透了,他们放着忠勇之士不用,提拔的全都是依仗家世的废物。完颜守荣是废物,徒单金寿也一样是废物!
到了今天,这些人被南朝宋人羞辱还不够,还被一群山野湖泽间的匪寇杀上门来羞辱!这简直……简直……这郭宁,羞辱人上瘾了是吧?
“徒单金寿这厮如此无能,还不如死了的好。要我说……”胡沙虎探出手掌,抓住了座椅的扶手,稍稍用力:“让徒单金寿快死,大家把中都动荡的责任往他身上一推,大家都轻松啦!”
话语声中,那精致扶手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那可不行……将军,使不得啊!此人再怎么说,也是徒单宗族投向我们的唯一一人。而且,也是他主动向我们透露了徒单镒的动向……朝堂上许多人都看着,这是千金市骨,不容有失的!”
胡沙虎猛啐了一口:“可这厮是个蠢货!他只要告诉我们郭宁的行踪,我纥石烈执中调集人手,立即就能将郭宁斩成十七八截!结果他利欲熏心,先自调兵行事,闹成了如此结果,难道还要我们来为他遮掩?”
“遮掩倒也不难。”对面的官员轻声答道。
“什么?”
“适才有些同僚们,按照左丞的意思去找了徒单镒。据说,这老儿装疯卖傻了整整一个时辰,就是不谈正事。”
胡沙虎冷笑一声。
官员继续道:“左丞以为,安州匪寇闹出这样的结果,想必出乎徒单镒的预料。大家若在朝堂提出彻查纵火贼徒的身份,徒单老儿也很难遮掩。所以,明日徒单镒必定发动他在朝堂的同党,将今日之事,推卸给蒙古人的哨马精骑。”
“放屁!大金驻军十余万在缙山以北,还有术虎高琪坐镇指挥,蒙古人如何能到得中都城下?难道插了翅膀,飞过来的吗?何况,还没入秋呢,蒙古人哪里会来?”
胡沙虎点了点那官员,筋骨粗大的手指几乎戳在他的面门:“左丞如果没胆量与徒单老儿放对,那还不如我来。你们看我当朝痛斥这种胡言乱语,然后一口气将徒单老儿踢出中都!”
官员的脸皮抽了抽。
这官员,乃是完颜纲的长子,近侍局奉御完颜安和。
他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在中都,事实上具备完颜纲的代理人身份,举凡当朝大员,见他无不毕恭毕敬。像胡沙虎这样对着他还敢胡言乱语的,着实很少。
在完颜安和看来,这几年,皇帝确实对徒单镒外似尊崇,实则疏远,同时,也确实在有意扶持力量,在朝堂上打压徒单一族。
其背后的原因,在于完颜氏宗室诸王衰弱以后,如徒单氏这等女真强族的势力反而膨胀,而徒单镒本人的门生弟子遍布朝堂,于是更遭皇帝忌惮。
可就算如此,将徒单镒逐出中都的想法也太荒唐。
皇帝对徒单老儿,是提防、限制,却不是要鱼死网破、一拍两散。何况,如果徒单氏的力量衰退得太早太快,父亲完颜纲继之而起的势头,不就太猛烈了么?到那时候,皇帝对父亲又能放心到哪里去?
与其到那时候强出头,与皇帝对立,不妨姑且留着徒单老儿。
反正徒单老儿这趟吃亏定了,他总得拿出政治上的利益来安抚局面。只要本方榨出的东西足够丰厚,赤盏撒改也不算白死。
反正徒单老儿在军中并无威望,临到蒙古人的威胁愈来愈近,我方的影响力只有愈来愈强,到大事当头,一切还得我家说了算。那时候从容剪除徒单镒的羽翼,进而全领内外军政,就连皇帝都没办法阻止!
不过,这种步步为营的精细道理,暗中的利益交换和冲突,胡沙虎大概是听不懂的。
这粗胚,本来做好左丞相帐下的猛犬就够了,却自不量力插手大局。此时竟然仗着右副元帅的身份,对左丞相在京中的安排指手画脚。在我完颜安和的眼前,也如此无礼!
要不是眼下正当用人之际,其能容你如此狂妄?
你这厮,与那郭宁又有什么区别?
完颜安和压住心中不满,和气笑道:“缙山驻军百密一疏,或许是有的。何况,左丞大人要整肃缙山行省,也正好缺这个由头。到那时候……执中元帅,我们还需要你出面统合河北各州兵马,过程中,自然有收拾那群安州义勇的机会。”
“也就是说……”
“徒单老儿若不想引火烧身,就得拿出诚意来。这样一来,左丞不会吃亏,执中元帅你也不会。至于那些溃兵们,此前再怎么张狂,难道还逃得脱执中元帅的手段?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胡沙虎紧紧握拳,一字一顿地道:“话虽如此,中都城里如此混乱,我可不敢放心出外。”
完颜安和的脸色微微一变。
终究完颜纲也不是那种起自行伍的武人,他在军队中的影响力,源于他对领兵将帅的安抚。从当年的独吉思忠、完颜承裕,到如今的术虎高琪和胡沙虎,他们与完颜纲的关系并非上下级,而是盟友。
既然是盟友,就有提要求的资格,而完颜纲在某种角度,也有满足他们要求的义务。
问题是,此前胡沙虎想要的,无非恢复军职。这对完颜纲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他的右副元帅已经到手,该当出外为完颜纲奔走了,却又突然有了新想法?此人想要什么?若他乘机觊觎中都城里的权位,那可不成!非得狠狠地压住了他,让他知道分寸!
完颜安和端起茶碗,用袖子掩住脸,佯装喝茶。待到神色平静,才放下茶碗:“执中元帅要怎样才会放心呢?”
“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禁军三司上下,总得换一批人吧?徒单南平的手下、徒单金寿的同僚,少不得被扫除一批,对不对?我有个部下,唤作乌古论夺剌,还算得力。我觉得,可以让他去当个武卫军的钤辖……嗯,有个武卫军钤辖看顾家宅,我才放心!”
“就只一个武卫军钤辖?”完颜安和松了口气。
“当然!”胡沙虎咧嘴笑道。
“那倒不难。”
第八十一章 安排
这一晚,中都城里的大人物们,一个个都在绞尽脑汁。
有人想要乘机夺取利益;有人则装作退让,暗中布局;有人忽然认识到敌人和盟友同样虚弱;当然也有人就只是无能狂怒。
虽然那人才是所有大人物当中地位最高的,可其他的大人物,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数量众多的普通人们,考虑不到那些。皆因宫城的火势虽然很快熄灭,但中都城里的混乱却方兴未艾。
或许在蒙古人两次进攻以后,中都有太多人的神经一直绷在崩溃边缘,只差一个契机爆发出来;又或许,在中都城愈来愈松懈的管理之下,很多人打算藉着这场混乱掩护自家行事。
总之,很是莫名其妙的,郭宁本人就只在彰义门进退一遭,杀了几个人,投了几盏大灯。可由此导致的中都骚乱,始终就此起彼伏,没能彻底压下去。骚乱甚至一度蔓延到了城南和城东,在骡马市、漕粮仓库、武库、东市和角市等地,都有人纵火。
而城北靠近去年被堵死的光泰门方向,是许多灾民、流民的聚集地,他们也乘机暴乱聚啸,一度冲进了嘉会坊的报恩寺里抢夺米粮,与僧人起了剧烈冲突。
在这局面下,城里保有充足人手的机构,比如大兴府、中都路兵马总管府、中都路按察司、警巡院乃至中都转运司等,全都牵扯了进去。而随着愈来愈多得机构插手,各家都有各家的想法,彼此掣肘,互相对峙,局面反而愈来愈乱,种种荒唐,不一而足。
一直到次日凌晨,郭宁登临城西四十余里外的牛心山,还能看到远处的大城上空透着烟气,大概是蓬乱的烟灰被热气流裹着,正在漫天飞舞。
他所处的位置,是徒单航名下的一处小庄园。
昨天下午,骆和尚和李霆等人就在这里落脚,而郭宁从中都城里出来,也回到这里。
虽然他在中都城里闹出了巨大动静,但驻在庄园的将士们并不急着转移。这可是徒单氏的庄园,如果徒单镒连自家宗族的庄园都掩护不了,那他就没有合作的价值。
这会儿士卒们陆续醒来,排着队在伙房前头等饭。赵决等三人在城中厮杀得时候,都受了点伤,伤不重,但将士们请这三位站在队列最前,最早享用。
倪一排在第四个,这少年从中都城里带出来大半褡裢的精致食物,才过了一晚上,就被他的傔从同伴们搜刮一空。这会儿他端着碗,沿着队伍向前,神情有些恍惚,大概是承受不了如此惨烈的损失。
而崔贤奴人前人后地奔走安排着,盯着村民宰了一头猪、一头羊,预备给将士们烤着吃。
他昨日还没这么积极,老觉得自家被郭宁胁迫,把家主陷进了杀官造反的火坑,又因为长途策骑辛苦,整个人一副病怏怏的德行。
然而待到郭宁等人从中都城里出来,杜时升向他提了几句徒单老大人的近况,他立刻就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还一下子谄媚了起来,甚至开始大声呵斥杀猪宰羊不够利索的村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