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谁也没在乎中原朝廷的反应,或者说考虑过,却不觉得特别危险。
在两名千户给出巨额悬赏以后,草原东部至少七八个千户,十几个零散小部落牵扯进了这件事,陆续散出了不下五六百队人马去搜寻。
草原实在广阔,找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于是那五六百队人东奔西走,也愈来愈松散,像是散出牧群肆意奔走的大批猎犬一样。
他们每个人都兴冲冲,脑子里想的,只是千户们给出的好处,想的是这次运气好点,就能大捞一笔。
但就在大批精干蒙古人离开部落的同时,大周朝作出了反应。
蒙古人眼里的区区小事,却像是一颗碎石引发了山崩那样,引发了中原朝廷强烈动作。新崛起于中原的大周,秉承了过去大金驱使乣军的传统,他们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发动了服从大周的六个蒙古千户,攻入草原!
那群蒙古叛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口口声声说,别勒古台千户是在挑衅大周,冒犯大周的威严,所以非得砍下他的脑袋,献给大周的皇帝!
这群叛贼!这群丧家之犬!
他们不怕遭到长生天降下的怒火吗?他们不怕成吉思汗回来以后,将他们踏做肉泥吗?
这群人疯了!
别勒古台破口大骂。
他自然是不会献出脑袋的,这也太荒唐了。
身为黄金家族的有力成员,他有足够的权力来调动诸多千户去迎击、阻截。于是,为了搜寻那个失踪者,而被分散到广袤草原的骑队一支支地被紧急召回,各处的牧人被一个个地武装起来。
暴躁的那颜们拿出了压箱底的好处赏赐部众,往每一处要道派遣阿勒斤赤,设置阻截的战场。
战斗很快就爆发了。
而且是连续不断地爆发。每一次,都是发生在蒙古人和蒙古人之间的。因为彼此知根知底,战斗显得格外残酷。
零散的骑队被屠杀。
落单的小部落被踏平。
临时聚集到一起的蒙古军队,则立刻遭到旧日同伴的猛烈袭击。
昂吉泺以东的草场成了战场,大周军中得力的都将、蒙古人苏赫巴鲁,正大口呼吸着战场上特殊的气味。
这是人和马的汗味、空气中的尘土味、血腥气还有尸体特有的恶臭混合的产物,不熟悉的人一闻,就会咳嗽乃至恶心。可是苏赫巴鲁觉得,这味道挺好闻的。
这味道代表了自己在大周始终有用武之地。
他的战马飞速奔驰,向前奔跑。他坚定催马的同时,偶尔往右侧瞥一眼,那是豁罗剌思部的骑兵集结的位置。
豁罗剌思部是弘吉剌部的别部。
当年弘吉剌部的首领帖木格支持札木合为古儿汗,但随即倒向成吉思汗,在击破脱里汗的战斗中立功。成吉思汗表示要嫁女给帖木格,但随即袭杀之,让自己的岳父德薛禅成为弘吉剌的新首领。
此举在弘吉剌部的属民中间造成了极大动摇。豁罗剌思部的首领纳仁汗便因此持续与成吉思汗敌对,直到十年以后,才败给了成吉思汗派来讨伐的合撒尔。
成吉思汗在分封千户的时候,则刻意将豁罗剌思部拆分成了两个相隔遥远的千户,此刻阻挡在苏赫巴鲁面前的,更只是西征前从其中一个千户额外分拆出的一部。
就算蒙古人天生能征善战,一步步分拆到这种程度,也很难保证每一个千户都拥有完善的战斗力。
此前蒙古人南侵的时候,那种仿佛怒涛奔涌的骑兵战术,不是光靠一个天才统帅就能凭空做到的。战术需要自上而下一层层的出色军官来执行,需要不断在战斗中吸收敌人的长处,并立刻将之妥善融合于自身。
但成吉思汗仓猝发起西征的时候,为了保障西征大军的实力大肆抽调各部精锐;为了维持草原的局面,又对留守各部进行了过于琐细的分割。
这种抽调和分割难免影响到原有的部族架构和军官们彼此的关联。很多本来在蒙古大军中口口相传的战术诀窍,就此不再传播。
对一些武力强盛的千户来说,这不是问题。但有些千户本就在蒙古部族战争中处于被征服的弱势地位,这一来,就断绝了他们对外学习的可能。
而一个规模太小、导致缓急凑不出一千骑兵的千户,本身也没有足够的资源投入到装备、训练和战术上头。他们就算把放牧和射猎的技巧锤炼到精熟,终究只在各人层面,达不到军队的要求。
苏赫巴鲁经历过周军中级军官的培训以后,眼界提高了很多。但此刻,哪怕摈弃他在军校里学到的一切,只以一个蒙古勇士的角度来看,这些豁罗剌思部骑兵选择的战术也是错误的,冲出来截击的时机选择更是愚蠢至极。
大约三百名豁罗剌思部的骑兵集结在一起,同样数量的骑兵则从东面陆续过来,试图包抄,但直接就被苏赫巴鲁安排的侧翼兵力挡住了。
侧翼的战斗激烈展开,箭矢破空的尖锐呼啸一直不停。
豁罗剌思人没几个穿着皮甲的,更不消说铁甲了。在箭矢往来的时候,他们被打落下马的数量远高于苏赫巴鲁的部下们。没坚持多久,他们就放弃了包抄,开始避让到远处。
侧翼包抄的失败,使得完成集结的主力感到了紧张。很明显的,有人想退后,然后绕到西面与同伴们汇合,也有人试图横击苏赫巴鲁所在的大股骑队。各人想法不同,结果马匹都拥挤到一起,互相冲撞。
这种愚蠢的情形,在四五年前的蒙古大军中,根本不可能出现!
也克蒙古兀鲁思的衰弱,竟然如此快速!
第八百七十八章 混乱(下)
苏赫巴鲁开始放慢坐骑奔走的节奏,打算把骑队兜转回来,然后选择某一个方向,发起猛击。
这种在敌人眼前的减速兜转,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无论敌人用箭矢覆盖,还是趁机发起短促的冲锋,都可能导致巨大的伤亡。但苏赫巴鲁自己就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蒙古人,所以他很确定,豁罗剌思人被切割成两块以后,指挥已经完全乱了,他们顾不上这些。
草原人习惯了艰苦,他们的身体里积累着无数的战斗本能,所以每一个蒙古人,都是最好的骑手和猎手;每十个蒙古人,乃至每百个蒙古人,都能组成同等规模下,最为精锐和勇猛的军队。
但光是这些,并没有让蒙古人在和女真人的战斗中夺取上风。过去许多年里,金国每次以数万之众攻入草原,凭着严整阵列如入无人之境,蒙古各部事实上并没有正面对抗的能力。
蒙古人组成千人级别乃至更大规模的军队,掌握万人大军调度和战斗的本领,是从成吉思汗开始的。
成吉思汗认为,行猎是军官的正当职司,从中得到教益和训练是士兵和军人应尽的义务。在他的治下,蒙古军强制推行了等同于军事训练的定期围猎,而且随着控制范围的扩张,围猎规模也从千人,到万人,再到十余万人,越来越大。
当也克蒙古兀鲁思覆压草原的时候,一次大型围猎要耗费两三个月的时间,在方圆数百里的广袤范围内展开。参与围猎的数十个千户所属,每一名蒙古人,都需要日夜行军,随时驱赶野兽,维持严密的封锁,更动辄奔驰上百里,响应大汗的紧应调度,执行各种命令。
苏赫巴鲁至今还记得,当围猎圈子缩小到两三里范围内,他和数万蒙古勇士围着圈子,肩并肩站立,每个人仿佛化作了山岳和铁样的城池。任凭圈子里成千上万的野兽恐怖呼号,也只能被怯薛们纵骑射杀。
这种训练是最好的演习,参与过围猎的人们,便锻炼出了指挥和配合的才能,懂得了大战的诀窍。待到下一次集结,他们便成了怒涛般无法阻挡的南侵大军。
苏赫巴鲁本人,便曾是南侵大军的一员。当时他作得百夫长,在野狐岭恶战立功以后,又被调去攻打夏国,当过一任驻在中兴府的使者。结果数年之后回国,他却听闻蒙古军在中原连番吃亏,以至于成吉思汗必须打着西征的旗号,避免与之直接对抗了。
数年不在草原,对局势的变化,苏赫巴鲁反倒比常人更敏感。
他隐约觉得草原和中原的对抗结果,关乎更宏大的强弱之势逆转,并非成吉思汗某次不敌大周皇帝郭宁,或者神箭将军哲别中了诱敌之计那么简单。所以他才会巴巴地投靠大周,试图为自己,也为部下们趟一条新路。
他的这个选择,在所属千户的内部掀起了极大风波,以至于率部南下的时候,沿途都有部民逃散甚至叛乱的。他一路镇压,一路惩处,待落脚于宣德州,双手已经沾满了部民的血。
对此苏赫巴鲁并不后悔。
越是熟悉中原,熟悉大周,他越是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而豁罗剌思人的狼狈姿态更让他确信,蒙古军作为一个整体的强大,和蒙古人本身的勇猛并没有多大关系。
或许更多地来自于成吉思汗的天才,还有些时势造就的成果。一旦成吉思汗暂时顾不上草原,而时势又不允许,蒙古军就没法保持住不断征战,不断收获的循环,于是其战斗能力也没法一直维持。
更麻烦的是,大蒙古国建立十余年了,但其内部的管理,依旧保持着草原民族奔放粗疏的作派,远不如中原细致。
大周朝也有两三年没打过仗了。可中原富庶,朝廷又调度得力,每年金山银海似的钱财投入到军校,动辄数百上千精兵猛将在军校里苦练不辍。
比如苏赫巴鲁,就去过设在大同府的军校。除了汉话的听写还有些艰难,他用了三个月时间,完整通过了大周基层军官所需的一切课程。
三个月以后,他没有回到军队,而被调到了天津府的高级军校,作为教官向都将以上的军官们授课,讲的是蒙古骑兵的训练、选拔乃至常见的各种战术。
在授课的同时,他也偶尔旁听些天津府军校的课程,甚至还登上过海船,接触了一点海上的接舷战。
至于其它的课程,那些战术、战略、地理、数算、兵制、国史等等,听得苏赫巴鲁头晕脑胀,全然不知所云,但他由此深知在军官们学会了这些以后,军队将何等如虎添翼。
中原有这样的办法,草原上怎么应对?没有掳掠所得,就没法聚合大军、组织围猎,许多作战的技能就没法传播和传承。
那些东西,都是成吉思汗崛起过程中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是蒙古军赖以横行天下的珍宝!草原上的贵人们,对此可有解决方法?
没有。
他们甚至感觉不到问题。
于是问题就愈来愈严重。于是数年来,哪怕是被成吉思汗留在草原的有力千户,也难避免虚弱,别提眼前这种本来就处在边缘地位,容易受到打压的千户了。
此刻苏赫巴鲁身为全军前锋,只带了数百骑压到,就已经让他们垮到不成样子!
在苏赫巴鲁的呼喝声中,骑队完成了转向。豁罗剌思人感觉到了敌人在侧后的威胁,但他们除了忙于重新整队,没有对此作出任何阻碍。
有些明显经验很丰富的蒙古军官,连声吼叫着,勒令一些过于远离本队的骑兵回来。
若骑兵战场经验丰富的话,既能保持队列松散以灵活应变,又能随时集结起来发起打击,汉儿的兵书里把骑兵称为“离合之兵”,就是这个意思。
但这些豁罗剌思人不止松散,简直是稀松散乱。多半靠着小股的精锐勉强维持队型,但也谈不上紧密呼应。他们更像是一支支十人队被强行捏合成百人队,而百人队和百人队之间,虽然鸣镝此起彼伏,却看不出彼此配合的动向。
“一群废物!这些人把大汗的扎撒都忘光了!这样子,和滩上的成群野鸡有什么两样?”
一名年近半百的骑兵策马在苏赫巴鲁身侧,见此情形忍不住抱怨,仿佛忘记了他们已经是敌人。
苏赫巴鲁瞥了他一眼,略加重语气:“是蒙古的成吉思汗,不是‘大汗’。”
转回头,他继续凝视着对面骑兵们。
他注意到,有些远离本队的豁罗剌思人还不是出于缺乏经验。他们是想跑,是想脱离战场,只不过被上司厉声喝住了,只能发出又惶恐又暴躁的咆哮。
此时还能保持冷静的人,只占这数百骑兵中的一成不到,二三十骑。
一个蒙古千户里,真正能作为军队骨干的人丁比例,也就一成了。这些人多次经历过战争,在战争中赢得了相当的地位,拥有拔都儿、薛禅、孛阔之类的称号,掌握了若干哈剌除和孛斡勒。所以他们能得到长期的供养,日常能有相当的时间练习战斗技巧,回顾往年的征战事迹。
这些人俱都沉默,因为他们感觉到了,自己这一边已经处于劣势,而且是很可能导致身死族灭的劣势。
这些人都是蒙古军里的精锐,眼里除了杀戮和抢掠就没有可重视的事情。在他们眼里,哪怕普通的蒙古人也是可以随意砍杀的贱民,更不要说中原汉儿的军队了。
可他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遇见由蒙古贵族带领着的普通蒙古人组成的中原军队!
这和金国的乣军有什么两样?蒙古人为什么要替中原人卖命?
他们不懂,他们郁闷,他们悲愤。但他们更觉得害怕。
因为与胡乱奔跑的豁罗剌思人相比,对面袭来的周军骑兵,才更像是全盛时的蒙古军,甚至较之大汗的怯薛也不差。
他们的队型同样松散,却有着严整的序列,徐徐前进时带着几乎同一的韵律。越是接近,他们身上的精良甲胄和武器就越是鲜明,金属甲叶碰撞的声音汇入隆隆蹄声,遂有强烈的肃杀之气透出,令人心惊肉跳。
“娘的,大周朝廷居然会信用蒙古人?苏赫巴鲁这个叛徒,可真是吃得肥了!”有人悻悻地抱怨。
第八百七十九章 叛徒(上)
肥壮的好马,精良的装备,娴熟的战斗技巧,还有明显是长期备战才能有的紧密配合,足以证明敌人的强悍。
这还是依附大周的蒙古部落而已。大周本国的精兵猛将又会如何?众人简直不敢想。
有人宽慰自己,也宽慰别人:“当年金国不也靠着乣人厮杀么?周军这几年安享富贵,想来都不能打了,才不得不扶植这些草原上的叛徒……”
话没说完,旁人冷哼道:“别扯这些,先想想我们怎么办!别勒古台那颜要我们挡住敌人,我们挡得住吗?眼看我们整个部落,都要赔在这里了!”
豁罗剌思人静默了一瞬,先前那人道:“若压不住这群叛徒的挑衅,黄金家族的脸面要丢尽了!得顶住!最多再过一只黄羊跑到对面山下的时间,我们的援军就会来,而且是好几个部落组成的大队!”
这话入耳,有人点头,也有人微微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