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只要忠义军不和定海军勾结,不把眼前这摊乱局闹大,就是大好事了。还苛求什么呢?
他连忙站了起来:“一言为定!”
杨妙真忽然怕了拍额头,笑吟吟道:“我忘了,还有一件事,须得……”
“四娘子只管讲来!”
“朝廷原本按着一万五千的人员,给忠义军拨付粮饷。不过,老大人想也看见了,我军兵力多于此数,还有骑队千余……”
宣缯倒是去过真州好几次,看过杨友所部,但没去过楚州。忠义军总数有多少,他是一点都不知道。况且三万人的粮饷出去,这支兵马愈发难制,久后必然为患。但史相权衡利弊,已经决定裱糊局面了,他又何必质疑?
当下他苦笑数声:“待我回朝以后,必定推动有司复核贵军的员额,给予两万……不,史相最是宽厚,至少会给三万人的粮饷!”
“我这阵子见到大宋的官员们,多有敷衍应事的。只怕朝中也有奸小弄命,阻碍老大人……”
宣缯厉声道:“不必担心!史相必然应允,再有我亲自盯着,谁敢阻碍?”
席间众人俱都喜悦,纷纷端起酒杯道:“正事都谈好了,喝酒,喝酒。”
第八百三十四章 黄袍(上)
大军从开封撤离的整套流程,已经接近尾声了。这几天里,郭宁一直驻在开封以北,亲切地勉励将士,颁发些额外的赏赐。期间只有一次,他去了陈留,送别前来助战的红袄军余部众将。
随着整个南京路易手,夹在山东和河南之间的几个零碎军州根本没有自立的可能,红袄军留在山东的所有余部,必须彻底融入定海军,没有第二种可能。
时青、霍仪等几人虽都同意臣服郭宁了,但在自家的官职待遇、部属们纳入军户体系管控的具体条件上,提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要求。刘二祖和彭义斌、郝定几人为此往复斡旋,在耶律楚材面前费了许多唇舌。
好在这些事情没耽搁多久,红袄军的余部私心或者重些,却不是不知死活。达成协议以后,他们率军折返山东西路,立刻就会按照都元帅府的要求进行整编。
既然结果让大家都很满意,郭宁也及时往陈留走了一次,既与红袄军出身的将领们联络了感情,也向普通将士们展现了重视,让将士们对自己日后的前途放心。
其它时间里,他依然回到原处,送别去往河北、中都等地的将士。
如果船队还在的话,其实很多将士们可以沿着黄河乘舟东下,直放淮阴、楚州一线,然后转乘海船,经涟水入海,再经海路去往中都路、北京路等地。这条路线虽长,却最是快捷。
但因为这一仗打空了军府的积蓄,天津方面隔三差五行文,催促归还船队,以恢复各地的物资调度。另外,海船也早都归还商行,用于和南方的贸易。
所以,绝大部分的兵马还是得按着过去数十年里大军南北行经的道路,先过黄河,再沿着御河一路向北。大军陆续起行,经过的始终是郭宁日常驻足的驿站。
不过开封战事结束了一个月,兵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昨天只经过了两个都将所部,今天明天行过此地的,倒是包括完颜斜烈、移剌蒲阿等人在内的女真降众,内中还少了一个完颜从坦。
此君原先是开封朝廷任命的潼关镇守元帅,郭宁特许他不必跟随大队到中都去,且在开封休养。待李霆率部回返以后,他会作为李霆的部将,一同深入秦陇,以图立功报效。
既然今日来的主要是女真人,郭宁难免有些懈怠。
他这会儿也不上院墙探看了。他在驿站院落里,一株大槐树下铺开了毡布,盘膝坐着,翻看几本小册子。
小册子幅面宽大,内里二三十页,乃是定海军控制范围内广泛发行的邸报。
这种邸报除了刊载周国公和都元帅府各项命令、法条、任命、赏罚消息以外,去年以来还在附录里头,加了许多零碎的信息。
比如某地新到了某项特产,某港口传讯说某条船在海上沉了,蒲与路有胡族叛乱阻碍了今年的人参交付份额,清州献州军户的耕牛调拨战事所用,未能及时放还,恐将影响秋收等等。虽然真正的机密肯定看不到,但一眼扫过,确实能对局面了解大概。
因为负责此事的侍从文臣渐渐做得熟练,到今年初,附录的内容愈发丰富,包括宋国行在某个有趣的闹剧,中都朝堂上哪位重臣请求致仕的传闻,都能在一格格小块的文字里找到。
好在邸报还没能刊发到南朝,否则南朝的丞相史弥远就会看到邸报记载了他腹泻不能上朝,必然要暴跳着驱使部下,到处查访奸细。
而邸报最后两页,通常是最新的院本或杂剧唱词,有时候两页装不下,就得分几期连载。
这些院本、杂剧,大都是益都枢密院那边官方推广的内容,唱词的宣传性很强。
对这些内容,郭宁肯定不会在意。他看邸报,主要看得就是军政动向,另外还有南朝宋国几类大宗物资的价格波动。
大金相比于南朝宋国,一向都是穷鬼,郭宁的周政权即将取代大金,短期内也未必就能发家致富,反倒是因为贸易带来的好处,使得定海军的经济隐约依赖宋国。
至于宋国的经济,老实说,宋国的官吏们好像不太在乎,倒是定海军一边做生意,一边还要顾着宋国境内的物价波动,免得民怨沸腾,引起宋国中枢的过激反应。
所以才有了这样针对南朝的内容,但如果仔细想想,这份邸报里,关于南朝的军政经济、关于临安城里的花边新闻,是不是太多了点?
郭宁忽然“咦”了一声,把簿册转回封面,再度翻看。
盘膝坐在侧面的耶律楚材微笑道:“国公看出什么了?”
郭宁把邸报翻得哗哗作响,看看字体,又看看纸质:“前头几页,讲述的北方政令和讯息,都是一个月前的内容。最后两页的杂剧,我也看过。偏是当间这几页,讲述南方物资价格和临安琐事的内容……是十天前的,还有七八天前的消息?这……这是个假的邸报?”
“一个月前,扬州那边的富商集结人脉,制作了便于他们生意往来的邸报,为了便于在我方境内出售发行,所以偷偷摸摸地照抄了我们的邸报格式和内容,就只在其间,安插了大量便于他们生意往来的内容。这一份,便是录事司重整驿路的时候,从归德府的驿站里收缴来的,前日里刚铺货,每本定价七十文,卖一本,驿卒得五文钱。”
“哈哈,哈哈……”
郭宁饶有兴致地再次翻看两眼:“此等鱼目混珠的法子,倒亏奸商们想得出来。须得遣人通报各处驿站严禁发卖,除非他们换个名头,再给录事司交一笔管理费!”
郭宁低头再看看,哗啦啦翻了两页,注意到其中一行。
定神看去,原来是讲宋国一名官员名叫宣缯的,今日出发去往扬州,任务是代表皇帝,向病死在淮东经略任上的应纯之致祭,另外也慰问驻在扬州的忠义军一部。
应纯之是怎么死的,郭宁远在千里之外,却很清楚。此人年初时煽动中都暴乱,几乎吓到了郭宁的妻子,还差点要了汪世显的命,其余相关的死伤,更是惨重。郭宁早就递过话去,不能让他活。
对于淮东局面来说,应纯之的死活根本无足轻重。但是宋国朝廷对这么一个封疆大吏被杀死,居然能捂着眼睛强行不认,那证明杨妙真在淮东真正站稳脚跟了。
就算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在乱世挣扎很久,也会变得坚韧,何况杨妙真不是寻常的女人。她在淮南隐忍了许久,几乎很少得到大宋朝廷的重视,只将之当作南逃难民中的寻常一股。
朝廷想要重视起红袄军余部,培植的也是杨妙真的对头杨友,而杨友又总想着统合忠义军楚州、真州两支。
某个时候,杨妙真所部会被逼到反抗;而一旦反抗,忠义军的武力就会和贾涉挟裹众多私商的财力一拍即合,形成就连宋国朝廷也不得不顾忌的力量。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看起来大宋疆域内一如往常,其实淮东这一大片地方,即将变色了。
对于定海军来说,这就代表了大宋在政治、军事上的持续削弱,却又不影响南北两家的关系,更不影响商业往来,实在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即将新生的大周,太需要一个富庶又虚弱的邻居了。
耶律楚材侧身过来,看了看那短短几句文字,有些感慨:“逃亡宋境的红袄军旧部,眼光到底是短浅了些。他们这一拨人,是想做大宋境内的藩镇吧?可惜,就连那杨妙真,也没有看清……”
郭宁轻咳了几声,正色答道:“所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仅凭一人心意,而与千万人心违逆,那是独夫,不是统帅。要做几万人的首领,就得顺应人心的大潮,而顺应人心,自然天地同力。”
耶律楚材想了想,微微颔首:“国公说的是。”
此时外头忽然有密集的脚步声响,耶律楚材站起身,拍了拍衣袍。
郭宁也跟着起身。
他踮脚向院墙外头看看,右手不经意地搭在腰间刀柄:“谁在外头?是下一队的兵将提前行军至此?倪一这厮偷懒了,也不先来报我。”
“倪一就在外头,有事刚忙完。”耶律楚材答道。
他的神情很郑重,又忽然显出了忍不住的喜悦:“国公,你知道咱们身处的驿站,叫什么名字么?”
“那怎会不知,此地名为陈桥镇,这驿站名为陈桥驿。”
第八百三十五章 黄袍(中)
一言既出,耶律楚材笑而不语。
郭宁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大槐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呐喊。郭宁和耶律楚材并肩站着,觉有清风,拂面微凉。
院落四角各有数名顶盔掼甲的精锐武士肃立,任凭汗水流淌,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
驿站本身有些年头了,因为曾经被改做道教的威灵观,正堂后头有座高塔。高塔上,负责巡视眺望的弓箭手,这会儿都凑过来俯视前院。
郭宁抬手指了指他们,正对着郭宁视线的一名弓箭手约莫心里有鬼,吓得往后连退两步。他的后背撞在砖石的塔身上,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咚的一闷声。
这弓箭手躲在阑干后,再也不敢露头,其余各层的弓箭手慌忙一哄而散,继续摆出眺望远方,严肃执勤的模样。
只有靠驿站内院的墙后,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明摆着,那些人都想着动作轻快,但人数实在太多,而且也不像做过事前演练,难免纷乱。
耶律楚材想要说什么,郭宁抬手止住了他,侧耳倾听。
他耳聪目明,立刻便听得墙后有人悉悉索索地道:
“排队!把队伍排整齐!待会儿一拥而入像什么样子!”有人话声低微,中气不足,那是汪世显。
“这种场合,不是一拥而入才显得热诚吗?你看,我连酒都准备好了!大喜事就要欢腾,要喝酒庆祝呀!”这么说话的,是整日里贵公子作派,却一向很得郭宁喜欢的高歆。
“低声点!晋卿先生说了要列队,高歆你站后排去,哟,快去把刘元帅请上来!其他人别挤了,晋卿先生还在里头向国公解释呢,安静!安静!”
“我哪里是元帅了,莫要乱讲……”一个劲谦虚的,是刘二祖。
“正是!都别闹了,这是正经时候,说不定要上史书的!万一办得不好,惹怒了国公,一个个全都军法处置!”
在这时候还一本正经的,是韩煊和郭仲元。
“扯!这种事情,郭六郎乐都快乐死了吧!怎么会怒?他真要拿出军法砸下来,有我中都李二顶着,看他哪来的面皮!”
任何时候都不正经,每句话都在作死的,也只有李霆了。
按说他早就该抵达河北,一来安抚家中有将士死伤的军户,二来调度远征秦陇的兵马。也不知他是压根没回去呢,还是早早地兜转回来。
他这一说,又有好几个总领、提控、都将起哄,连带着院墙另一边的文官队伍也有人窃笑。
“住嘴!住嘴!这是大场面,尔等休要把出地痞嘴脸!”
最后骆和尚嗡嗡地道,外间瞬时都安静下来。
“稍嫌早了点。”
郭宁侧耳听着众人言语,不禁苦笑:
“当日我在山东曾告诉大伙儿,要高筑墙,广积粮,那六个字后头,还有一句唤作缓称王。这才隔了几年?大家这么着急的么?待我回到中都,勒令女真皇帝让位,而于万众瞩目之下登台受禅,不是更加妥当么?”
他在槐树下背着手走了两圈,摸了摸槐树苍遒枝干,又道:“前阵子梁询谊致书与我,备述从周国公到周王,赐九锡,再受命为皇帝的步骤,我看倒也有条不紊。”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对了,胥鼎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我本以为,晋卿先生的想法会和他们一样。”
耶律楚材不与郭宁对视,转而微微俯首。
郭宁的势力扩张如此之快,相当程度上,便是因为他大量吸收了金国的文官体系,大肆收纳了可用之人,填充在定海军的枝干上。如果在中都城里按部就班地走一趟,必定免不了许多和前朝旧臣的协调,也难免有些利益要分割让渡,甚至对前朝完颜氏皇族的待遇,也相对有所保障。
这些前朝旧臣的代言人,少不了胥鼎和耶律楚材两个。
不过,为前朝旧臣代言的职能,是胥鼎立足新朝的倚仗,于耶律楚材却非如此。他在金国不过是个未出仕的书生,威望和部属,都是在定海军中一点点攒起来的。
中都政变之后,郭宁隐约透露,不希望耶律楚材太过靠拢中都群臣,耶律楚材立刻就遵循无误。
所以现在,他也就非常丝滑地恢复了定海军旧部的代言人身份。这才能够代表了这支从河北到山东,再席卷半个天下的庞大武力,催促郭宁。
有时候耶律楚材真不明白,一个从草莽间崛起的溃兵,怎么会有这样敏锐的政治眼光,怎么会如此清晰地辨别朝堂上的力量起伏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