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应纯之看了看李珏,迟疑地道:“奈何此人先前曾在相爷门下奔走,多少有些情谊。”
“放屁!”
杨友断喝道:“这厮是包庇李云改头换面进入临安之人,这厮是蒙蔽相爷和相爷身边众多亲信幕僚之人!相爷拿李云没有办法,难道拿贾涉也没有办法?相爷须是大宋的宰执,此人在扬州每多活一天,都是在打相爷的脸,随时会成为外人发起攻讦的把柄!”
李珏到底想着钱财收益多些,连忙道:“话虽如此,这人现在是南北两家陆上贸易的关键居间之人,我们怎好动他?”
“愚蠢!”
杨友又是一声断喝,让李珏两耳嗡嗡作响。
“如今陆上贸易都捏在众多私商手里,而私商越来越桀骜不驯,这是相爷愿意看到的吗?这一大注财源,必须捏在相爷的手里,怎能假于他人?贾涉这厮奔忙来去,全都是在替不相干的人赚钱,相爷要他何用?此人徒然引发朝野注目,让人想起相爷被人愚弄;又吃里扒外,是个坑骗相爷钱财的蛀虫……居然好好地活到现在,相爷要你们何用?”
“这……”
李珏和应纯之素来把杨友当作无知的丘八,这会儿才明白,此等转战南北,始终屹立的草莽人物,自有他能够立足的本领。他虽粗莽,判断史相的心意,倒似很有道理!
两人一向视自己为史党中的有力人物,在体会史相心意上头是下过功夫的。现在看来,见事竟不如一条猛犬明白?
两人顺着杨友的思路再想了一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想明白了没有?此刻时机难得,你们想明白了,就随我一同行事!”杨友催促道。
“杨统制,你打算怎么做?”
杨友狞笑数声,走到背对着贾涉府邸的房门处,将之猛然拉开。
房门外,是个尚属宽敞的院落,大概早年曾经是个晒粮食的堆场。
院落里,本来有李珏和应纯之带来的十数名精干护卫。
这会儿护卫们都被刀剑逼住了,不敢出声也不敢动,院落里各处,高高低低地站满了手持各种武器、顶盔掼甲的武士,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森寒甲胄之上,愈发显得杀气腾腾。
杨友傲然站在门边,等到李珏和应纯之看清了院落里的情形,这才将房门重新掩上。
他道:“今日贾涉这厮召集了与他亲近的二十余家私商密谋。这二十余家私商,自然也是格外服膺定海军郭宁的一批。不过,我在扬州城里也有些人脉,此次入城,偷带了五百勇士。他们个个都能以一敌百,凶猛绝伦,只消一次冲杀,就能将那座府邸里的人杀个尽绝。”
“你这么做,城中必定大乱。”
“乱了才好!城中一乱,许多事情就再也说不清楚。你二人联名行文,只道城中私商勾结匪徒作乱,杀了制置副使,私商们又彼此斗死……这件事情大家顺水推舟,就过去了!”
应纯之沉吟片刻,低声问道:“这果然是相爷所需么?”
杨友怒道:“你若不信,就什么也不做,等着相爷降下雷霆之怒吧!”
应纯之陷入沉思。
李珏忽然问道:“杨统制,你从真州赶来,意图消弭我们的危难,我二人深感盛情。不过,你顶着领兵越境的风险,想要什么?”
“忠义军。”
应纯之愕然:“你在真州的部属,不就是……”
话说一半,他明白了过来:“你要将淮南两路的忠义军合而为一,尽数纳入麾下!”
所谓忠义军,便是当日杨安儿在败死后,退入大宋境内的红袄军余部。其余部又分成两支,一支的首领,是杨友所部;另一支,则是长期屯驻在运河沿线的杨妙真所部。
大体而言,杨友凭着为史宽之鞍前马后的苦劳,得到朝廷的支持更多,装备和训练水平较高。而杨妙真所部在红袄军余部中的名声更好,兵力数量较多。两家在杨安儿死后,就一直在彼此争夺红袄军中的影响力,时有冲突。
因为这支军队的征募过程,事实上影响了御前诸军建康、镇江两个都统司的利益,故而各方也有意挑拨他们内斗,以求彼此制衡。
不过,此前大金国开封朝廷的十三都尉南下,在短短月余时间里,痛打了朝廷设在淮南的诸路兵马,两个都统司的屯驻大兵损失惨重。而崔与之在淮东编练起的强勇、镇淮两军,又被李珏和应纯之胡乱折腾了一年多,战斗力大不如前。
头脑清醒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如今这两支忠义军,才是淮南本地最能厮杀的军队,而两支忠义军合二为一之后,统领这支军马的人,便是掌握大宋在淮南最强武力的人。
“忠义军归我所有,必定将淮南守得严密如铁桶。而运河南北的贸易收益,乃至择选可用商贾的权力,都归两位所有,想来两位也能将之管理得井井有条,为大宋、为史相赢得源源不断的利益。这是有益于大宋,也有益于史相爷的大好事,怎么样?做不做得?”
杨友循循善诱。
应纯之将要点头,又硬生生忍住:“除掉贾涉没有问题。其它的,什么忠义军,什么贸易收益,哪里是我们能够私相授受的?”
“此时不私相授受,更待何时?”杨友似笑非笑:“别人赐予的东西,总不如自己捏在手里那么踏实!”
应纯之嘿了一声,再要言语,被李珏猛拉了一把。
李珏转向杨友,微微颔首:“杨统制,你现在说得再多,都是虚言。不妨等你诛杀了贾涉,控制扬州以后,咱们再议此后的细务不迟。”
杨友眼中凶光闪烁,隔了数息才慢慢道:“可以。两位就在这里等着吧,先看我去诛杀了那些朝廷的蛀虫!”
他言下之意,是要软禁李珏和应纯之两人,两人却也无力反对。
杨友大步出外,翻身上马。
史相在临安城里吹嘘自己早就和北面周国公联手,共同灭了大金的开封朝廷,又给群臣带来巨大的商业利益,这种话,只能蒙蔽临安城里的蠢货们。说到底,两家有没有默契,身在淮南边疆的帅臣哪有看不出来的?
两家没有默契,大宋就只是被开封朝廷的十三都尉暴打了一顿,然后给定海军制造了掩袭的机会。而此等拙劣表现,更在淮南造成了空虚异常的局面。
杨友想要凭借武力利用这个局面,贾涉想要凭借财力利用这个局面;说到底,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而无论他们要做什么,李珏和应纯之实际上都没有阻止的能力,只能干看着杨友威风凛凛地高踞战马之上。他轻勒缰绳,马匹便扭头摆尾,盘旋腾跃。
杨友当年在杨安儿麾下号称“九大王”,真不是靠着亲戚关系得来。只看他上马的时候足尖一点,身体便纵跃而起,动作行云流水,矫健如猎豹,足能想象此人在战场上是何等剽锐,怪不得与女真人的军队连番鏖战,犹能率部全身而退!
他的骑术也是高明,上身平稳不动,环顾院内剑拔弩张的部下们,意气风发地道:“诸位勇士,诸位好汉!今日咱们……”
院落里忽然响起了密集的啸叫。
那是箭矢破空的声音。
杨友上马呼喝的时候,院落里的甲士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响应,有些手持弓弩的之人,甚至搭箭上弦,显得急于厮杀。
现在,那些被搭在弦上的箭,全都飞射出来,目标便是杨友。
足足数十上百支箭矢,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密密麻麻地扎在了杨友高大的身躯上,乍看上去,像是院落里凭空多了一只长了两条人腿的巨大刺猬。
杨友的脑袋上也扎了十几支箭,以至于面庞都没人能看清了。他的身体似乎在抽搐,但过于密集的箭矢限制了他的动作,他用力的结果,只是让密集的箭杆彼此磕碰两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鲜血从无数箭矢穿透的伤口喷涌而出。起初流速很快,贴着狭窄的伤口发出嗞嗞的声响,像是数十道细小的喷泉在飙射。
没过几个呼吸,体内的鲜血涌流殆尽,伤口处血流放缓,作缕缕溢出之状。而巨大的刺猬也从马背上落下,因为有箭矢支撑,杨友僵直的身体没法着地,离地半尺就被架住了。
整个院落里,许多人被眼前情形吓到傻愣,偏偏又有一批人早有准备,当即刀枪乱舞,大砍大杀。
第八百三十一章 光荣(上)
扬州城在商人眼里,是地占东南会,舟浮百货通的贸易和运输中转枢纽,在将帅眼中,则是枕江臂淮的咽喉要地。当年金军渡江北还,都曾经留了个渤海人重将名叫大忭的,担任扬州都统,意图久据此地。
所以扬州城的城防向来严密,驻军也多。比如镇江都统司的武锋、武定、精锐三军,就有相当部分驻扎在此。城外扬子津和瓜洲渡两地另外还有大型军事堡垒和配套的码头,隶属马军行司唐湾水军的大型战船日常停泊。
在这样的环境下,杨友能够调出数百勇士分批潜入城里,手段着实不赖。此人能走通大宋宰相的门路,从一个落魄来投的北人一跃为新军统制,是有几分真本领的。但他纵能入城,为了掩藏行迹,也不得不把人手集中在几个相邻的宅院。
数百人,站得密密麻麻,人和人挤在一起,几名没有披甲的将士干脆站到院里的磨盘上,水井边缘一圈也坐了四五人。
杨友忽然被射死,立刻引起了院落里众人的惊恐,而当人群中忽然有人拔刀乱砍,院里的情形瞬间陷入疯狂。
密集的人群挤在一起。有人害怕刀剑落在自己身上,拿出全身力气往后挤,结果把后头好几人都撞成了滚地葫芦,把杨友的尸体推到了一旁。有人拔刀自卫,却误伤了身边的同伴,引起更多人拔刀互砍。
人丛中有人凄惨呼叫:“你们做什么?你们都疯了吗?”
最先发难的一批人没有应声。他们在人群中砍出了身边的空地,又集聚到一处,继续屠杀。那些放箭射死杨友的弓箭手,也拔出腰间短刀,与他们汇聚在一处厮杀。
这批人本打算强冲贾涉府邸,个个全副武装,但此刻人和人拥挤得太厉害,连挥刀的余地都没有。骤然发难的那一方既然抢得了先手,后手一方的搏斗技巧和战场经验就全无施展余地,只能眼看着敌人冲杀来的势头就如浪潮汹涌。
最外层的人试图反抗,立刻被杀,暴露出来内层之人仓猝无以结阵,转眼亦去黄泉,一层层的人不断尸横就地,便如一颗带血的白菜,被撕扯去层层白菜叶子。
人堆里总算有人清醒过来,厉声喊道:“翻墙!翻墙出去!”
此语一出,上百人拥向后头东侧院墙。身手矫健的,已经双手攀住墙头,将自己往上拉拽,可是身体拉到高处,整个人又变得僵硬。
其他许多人压根没有注意他,众人来不及翻墙,簇拥着撞上了墙体。这种穷哥们儿栖身的破宅院不可能牢固,撞了两下,轰然倒塌。
烟尘腾起,通往隔壁另一处院落的道路打开,杨友的部下们狂喜奔逃。被遮断的视野之外,随即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和杨友被射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是数以百计强弓的弓弦震颤之响。
冲在最前方的数十人立即哀嚎倒地,后方众人不管不顾地奔出烟尘笼罩的范围,瞬间止步。
隔邻的这处院落里,早有人马结阵,虎视眈眈。
此番潜入扬州的行动,本该是机密中的机密,每一个环节都经过了反复推敲,小心摈除各种危险。就连抵达扬州以后,众人集结的宅院四周也放了暗哨,确保没人能发现。
可现在局面如此,明摆着,敌人不仅早就发现了杨友所部,收买或提前杀死了设在外头的哨探,还在杨友竭力压服李珏和应纯之两人的时候,悄然无声的在院落外头展开部队!
东侧院落里有这么多的人马严阵以待,南北西三面也定有人马张网。至少两千人,或许更多。
谁有这样的心机?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忠义军?谁能够在城里城外大宋官员、军队、地方人物的默许下,调动那么多人?
奔出烟尘的忠义军将士里,有个年过五十的老将,早年是个游方的巫医,后来跟着红袄军的太师李思温,在红袄军中有些见识,有些名望。眼看己方身陷绝境,他越众而出,扬声喝问:“今日招待我们的,是哪里的朋友?我家统制已经死了,你们还要赶尽杀绝吗?”
对面军阵里有人冷笑:“你须是老眼昏花了,看不清么?招待你们的,便是山东的老朋友!”
老将听得乡音,心中剧震。他猛然向前几步,果然在对面的阵列里,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不管不顾地再往前走几步,揉了揉眼:“你们是四娘子的兵马!四娘子怎么会来这里?”
军阵肃然无声,而后头院落里的杀戮犹自不停,血腥气随风飘荡,令人呛鼻
老将颤声又喊:“不要再杀了!四娘子在哪里?我要和她说话!”
军阵深处,杨妙真听得嘶哑的喊声,脚步微微一动,又重新站定了。
当年威震山东的女将,在红袄军失败以后,来到淮南不过两年。
在这两年里,为了维持红袄军余部那么多人的生存,维持这个团体的继续存在,她承担了太多责任,面临着太多的问题。许多难题始终不能解决,她又不得不在夹缝中勉力维持。此刻她的面容多了些风霜之色,比两年前的少女模样成熟了些,凝视阵前的眼光更是冷酷异常。
那老将在红袄军中真有些人脉,他高呼求恳的时候,杨妙真身边好几名部下面显踟蹰,侧身看看杨妙真。
但杨妙真丝毫不为所动。
当日杨安儿身死,红袄军的势力瞬间分崩离析。杨妙真、杨友两人带着旧部分头南下,刘二祖、展徽、方郭三等人据地自雄,其实没什么对错可言。在杨妙真眼中,刘全和国咬儿两人之所以支持她这个女流之辈,也未必出于忠诚,只不过实在接受不了杨友暴躁粗蛮的作风而已。
到两家各自聚众南下以后,一方面要应付大宋官场的种种要求,一方面又难免和淮南地方上的山水寨冲突。但两家各有各的立足手段,选择的落脚之地一在楚州,一在真州,也不毗邻。起初两家的下属顾念情谊,彼此偶有往来,还有过好几次相互援手。
但随着杨友开始在史弥远门下奔走,得到的钱粮多了,得到的官职也大得吓人。他有钱有名位,自然就开始争夺在红袄军旧部中的影响力。当即两家暗中角力不断,争斗越来越厉害。今年初开始,杨友完全夺去了楚州忠义军的钱粮,甚至针对楚州忠义军的下属,展开不留情面的杀戮。
杨妙真在官场上没有得力的臂助,只能被动应付,前后死了部下二十多人,又被杨友分四五趟拉走了两千多能厮杀的汉子,几乎占到了杨妙真在楚州所控制兵力的三分之一。
杨妙真部下的重要将校们,当时都暴跳如雷。他们点集兵马,要提兵去真州与杨友决生死,却遭杨妙真闻讯赶到,强行压制住了他们的报复。
这些将校们大都跟随杨安儿许久,素日里把杨妙真当作自家晚辈,虽然亲切,未必多么尊重她的判断力。被杨妙真止住了行动,他们心里既不服,又不满,一时怨言频出。
直到此刻将校们才知道,杨妙真看似什么也没有做,却已经布下了如此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