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斜烈站到两人之间,脚步一停,忽然拔刀。足足一尺两寸的刀锋完全刺进了奥屯斡里卜的脖颈,从另一头透出来。
奥屯斡里卜顿时血如泉涌,倒地毙命。完颜阿排愣了一下,怒喝着反手抽刀。完颜斜烈来不及从奥屯斡里卜的脖颈拔刀出来,于是直接按住完颜阿排的手,不让他抽刀出鞘。
“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吗?你背叛了遂王吗?你不是女真人吗?”完颜阿排嘶声喝问,却敌不过完颜斜烈的臂力,拔不出刀。于是他索性猱身而上,抱住完颜斜烈,将他推倒。
两人在地上滚了两滚,互相挥拳痛殴。
完颜斜烈脸上吃了一拳,眼珠子痛得快要炸了,视野中一片血红,但他成功地用膝盖压住了完颜阿排的脊背,然后揪住敌手的脖颈,往地面上堆积的残砖碎瓦猛撞。
撞了一下,完颜阿排的喊声就停;撞了两下,骨骼碎裂的声响发出。完颜斜烈继续按着脑袋猛撞三四下,地上两块砖头都碎了,完颜阿排的半个头颅便如一个烂西瓜也似,脆嫩瓜皮飞溅各处,内里的汁水和着瓜瓤流淌出来。
完颜斜烈自家肋下的伤口因为搏斗而绽裂,鲜血洇出了绷带,染红半边身体。
他跌坐在地,转头去看后面,只见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的亲兵们大惊失色,纷纷拼命来救,却被他的护卫挡住了,两边厢一片混战。
完颜斜烈冷笑了两声,扬声大喊:“还斗个屁!你们的都尉已经死了!我奉周国公郭宁之命,来取开封!”
第八百章 背叛(下)
完颜斜烈这声喊,大概是开封朝廷建立以来,军中领兵重将最振聋发聩的一声。
当日遂王南下,就是想在开封重建女真人的武力,所以投入了巨大资源在军队上;后来郭宁入主中都,中都的大批女真人逃亡开封,又给开封朝廷提供了重要的兵员和许多有经验的将校。
在这些将校中,完颜斜烈兄弟二人尤为出众。不仅因为他兄弟二人都勇猛擅战,更重要的是,两人曾以宗室子弟身份执掌中都近侍局,是前代皇帝驾前信重之人,二人来投开封,便有特别的政治蕴意,给开封朝廷带来了一定的政治资本。
所以开封朝廷组建十三都尉的时候,完颜斜烈以安平都尉的身份行寿、泗元帅府事,极受重用。
开封朝廷出兵南下作战期间,完颜斜烈率部与宋国的老将许俊所领健康诸军交战,杀伤甚多,他自己因此受了重伤,开封朝廷闻听这个消息,火急派遣专人,将他接回开封,并延请名医诊治。
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是大金的铁杆?
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对遂王也就是开封朝廷的元光皇帝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
那郭宁可是一个汉儿!完颜斜烈背叛大金,投靠一个汉儿,得到的利益怎能及得上开封朝廷的给予?
退一万步,完颜斜烈的弟弟完颜陈和尚,正带着安平都尉所辖的余部,在城外殊死鏖战。他这会儿忽然翻脸,事前难道连自家弟弟都瞒着?
无数道视线注视着完颜斜烈,无数人心里想着各种各样的道理,每一条道理都证明完颜斜烈不可能背叛。
可完颜斜烈偏偏就背叛了,而且背叛的姿态如此暴烈残忍,使得开封城里最后两支生力军的首领奥屯斡里卜和完颜阿排,就死在那么多人的目睹之下。
奥屯斡里卜的脖子被直刀整个搠透了,这会儿四肢还在抽搐;而完颜阿排的脑袋已经看不出脑袋的模样。完颜斜烈的脚边几乎瞬间多了个血泊,他的双手也沾满了血,不断流淌下来。
这样的情形落在后头金军将士眼里,顿时引发了喧哗:“都尉死了!都尉死了!我们怎么办?”
士卒惊叫声如浪潮般传入完颜斜烈的耳中,又有军官厉声喝骂,催促将士们向前冲杀或者开弓放箭,把这个女真人的叛徒杀死。完颜斜烈全不动摇,反而冷笑着向前走了几步。
“都傻了吗?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吗?”
当完颜斜烈前进的时候,正对着他的金军将士开始后退。他虽有勇名,但肋上带着旧伤,身边也只有数名侍从卫护,没人觉得,他能敌得过眼前上千将士。何况后头还有兵马源源不断赶到,总共有七千人!
可惜这么多人,没有任何人当真站出来与完颜斜烈厮杀。
女真人的宗室重将忽然倒戈,这给所有人带来了太大的震撼,几乎每个人都很快想到,局势该恶劣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完颜斜烈都降了?
或许,本方兵马出发的时候,那些皇帝和重臣都在骗我们。那周国公郭宁入城,不是我们的机会,而是大局彻底倾覆的开始!
况且,己方的主将死了!接下去该怎么办,也没人知道!
完颜斜烈迈步前进的方向,首先轰然而乱,十人乱起波及百人,百人乱起波及千人,宛如蚁穴溃堤一般,顷刻间全军大乱。许多女真人的勇士丢弃武器,自相践踏而走,如同四散而走的蚂蚁,满心想着逃离开封。
完颜斜烈所到之处,开始出现小股将士跪地投降。
这支军队,是开封城里最后的机动力量了。女真人的皇帝和开封朝廷群臣,对他们寄予厚望,而他们骤然溃散造成的影响,比预想的更要大得多。
开封城外,在郭宁走后,是郭仲元负责指挥全军。
此前郭宁火急率部出击,对郭仲元并没有做特别的交待,但郭仲元始终觉得,郭宁的性格里固然有暴躁轻佻的一部分,却也不乏谋略,他既然这么做,就一定有这么做的倚仗。
带到热气球上的眺望之人疯狂挥手,开封城里忽然再度传来喧闹,郭仲元一下子明白了。
开封城里有我们的人!这人的发动未免过于迟缓……但终于起到作用了!
郭仲元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从容转向身后待命的部将门。他面沉如水,徐徐道:“诸位,开封城里发生了有利于我们的变动。城外的战斗,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各部遵照中军号令,准备总攻!”
随着定海军各部将校回营,金军承受的压力忽然就如惊涛骇浪,层层叠加上去。
两军厮杀到此刻,各部金军都已经竭尽全力,能鼓舞士气的赏赐手段、能催促恶战的严苛军法,早都一项项用了个遍。支撑各部继续战斗的,是许多人觉得定海军也一定到了极限,双方只不过在比拼毅力罢了,再坚持一点点时间,就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但随着定海军的攻势骤然猛烈,金军各部立刻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处在鏖战漩涡中的完颜陈和尚更是沉声道:“这样下去赢不了!得另外想办法了!”
想到这里,他带着本部剩余的骑兵迅速脱离战场,往完颜从坦所在的中军奔去。谁知骑队尚未接近中军,忽遭中军飞蝗般的箭矢阻截,有人大声喊道:“完颜陈和尚,你弃了兵器,把兵马交付给我,方可面见元帅!”
完颜陈和尚连番厮杀,浑身浴血,本来就是强撑着,忽然听到这一句,气得头脑发晕,几乎要坠马。
“你们做什么?发什么疯?”他厉声喝问,结果中军方向又一蓬箭矢飞来。
城内乱相有增无减,城外厮杀如火如荼。
开封内城的朱雀门城楼上,皇帝的脸色惨白。此前田琢和侯挚声称,己方暗中设下了火攻的圈套,皇帝心里还隐约有点不满,觉得这些汉臣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抱团,而不把女真人当作自家人。
哪想到现在是女真人出了问题,是女真人的重将造反,要把女真人的政权导向末路了!
这下怎么办?还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他去看田琢,田琢正从城堞上探出身子,眺望远处,嘴里不停地喃喃道:“怎么可能?”
念叨了几句,田琢打起精神,转向皇帝:“陛下,此时朱雀门前尚有火场阻遏,无论定海军的人,还是完颜斜烈这个叛徒,缓急间还到不了这里,咱们须得尽快调动侍卫们来此,然后……”
就在田琢绞尽脑汁,为开封朝廷争取机会的时候,火场朝着朱雀门的方向,火势渐渐低落了点,原本浓烈异常的黑色或白色烟尘被风吹拂,慢慢散开。
转淡的烟尘之下,露出一队紧紧趴伏在地面,像焦糊多过于活人的人。
为首之人抬起面庞,只见他脸上全都是灰尘泥泞,半边面庞还带着皮肤烧伤后鲜血凝结成的块状血痂。随着他抬头的动作,灰尘和血痂悉悉索索落下,露出底下粉红色的面部肌肉,看起来惨烈至极。
那人自己倒像是并不在乎脏污或伤势,甚至也看不出感觉疼痛的样子。他往手里呸呸地吐了好几下,勉强挤出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掌,然后用略干净些的手掌揉了揉眼,往前张望。
张望了片刻,他咧嘴笑了起来:“这老大一座城门楼子,必定是开封城里的要隘对吧?城楼内外无火,城门又是开着的……嘿嘿,不是巧了么,莫非是老天爷挑着我李二郎立功?”
第八百零一章 运气(上)
定海军的将帅们,大都是靠着一次次的厮杀搏斗,才从小卒一点点做到高官。就算地位高了,他们领兵作战的风格依旧不变,自郭宁以下,个个好勇斗狠。
在这些狠角色里,李霆李二郎又是格外叫人服气的一个,也可以说,是格外叫人无语的一个。
李霆哪怕当上了节度使,日常聊天,还总是吹嘘自己当年以地痞身份活跃在中都和天津各地的故事,而且随着时间推移,牛皮越吹越厉害。
有一回他说,厉害的地痞连下油锅都不怕,将士们无论如何不信。结果李霆自家性子上来,真的就摆出了热气腾腾的油锅,号称要跳进去洗个澡,展示给部下们看,吓得左右魂飞魄散,苦劝方止。
李霆自己当然知道,地痞只会欺软怕硬,论胆色,十个八个地痞捆在一起,也抵不得一名定海军中的将士。但他这半辈子里,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套路,无论何时都把牛皮吹起来,然后再倒逼自己,提醒自己不能怂,不能丢脸。
所以外人看来,李霆总是一副牛皮哄哄头上长角的横模样,其实他是会害怕的。
先前他陷入火场的时候,耳听得周围火舌翻腾的声音,只觉头皮发麻;待到火势不断蔓延,队伍被分割四散,许多人被火烧得惨叫着死去,被烟气熏得呛咳着死去,他简直紧张到手脚都软了。
可是眼看着身边的部下们慌乱狂奔,李霆又绝不愿露出软弱姿态。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摆出亢奋到吓人的模样,带着部下们在火场中往复冲突,试图找出一条脱身之路。
好几次有人濒临绝望,去问李霆,咱们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李霆豪气干云地道,往前冲就是了!冲到尽头,自然就离开火场!
实际上,火场的烟气遮蔽视线,四周皆如深夜大雾弥漫,那些胡乱堆放的木料起火之后,又如横七竖八的火墙阻挡路途。李霆觉得,自家的脑子都已昏沉,还怎么分辨方向?
他只是随口放一句豪言壮语罢了,天可怜见,最终能不能冲出火场,那得碰运气,还得有绝大的运气才行!
对此,他根本就没有半点把握,于是一边在火场里猪突,一边在后悔。
起初悔的是,自家天天摆出混不吝的架势,这回终于踢到了铁板;随即又悔的是,自家的好几个妻妾都有身孕,可惜此番出兵之前没有好好温存,多嘱咐她们几句。万一事有不谐,她们之中,会不会有人带着我李二郎的孩儿改嫁?
人在火场中挣扎,真正能感觉到人命如蝼蚁,个人的英明果断或者身手,在火焰的威力下毫无价值。
李霆一路狂呼,一路奔走。许多次用双手扒开火堆,以至于手上皮肉嗞嗞作响;在抢救同伴的时候,他的头盔被坍塌的房梁砸过,整个凹陷了一块,到现在后脑还在不停流血。
饶是如此,跟随在他身边的将士依然越来越少,就连他最亲信的护卫统领胡仲圭也陷没于火海,这会儿粗略估计,勉强跟着的不过百余人。
好在这百余人已经冲出了火场,眼下应当安全了。
好在有百余名观众,已经足够李霆尽情表现,这样的场合,他无论如何都要吹个大牛,展现一下自己的勇敢。
果然,当他指着前方城门,说是老天爷照顾,挑他立功的时候,身边将士们全都流露出了敬畏的神情。这种神情落在李霆眼里,就像是暖烘烘的美酒入腹,让李霆觉得晕晕淘淘,浑身舒坦。
他忽然想起,前年自己在辽东的时候,便是带着少数兵力一口气夺下咸平城,就此底定了赫赫威名。
当时咸平城的那座城门,可比眼前开封的城门要寒酸多了。这不得赶紧向前,重演一次夺门的壮举?
李霆再不耽搁,跳起身来就往前跑。
后头将士们纷纷跟上。
有个紧随在李霆身后的军官呼哧呼哧地跑着,忽然道:“奇怪,咱们方才在火场奔走的时候,不记得渡过河啊?”
“渡河?什么河?”
“节帅,这城门是开封城内城的南门,唤作朱雀门,朱雀门和南薰门之前,应当有惠民河相隔,或许我们方才冲撞得头晕,没有注意?”
这倒真有可能,一行人只记得到处都是烟火了,而且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候,很可能判断出现问题。
李霆觉得,自家在火场中经过河道,却没有注意、也没有考虑过跳河逃生……这听起来有点蠢,日后被人提起,有损中都李二郎的名望。
于是他一边往城门洞里猛跑,一边岔开话题,问那军官:“朱雀门之后,应当离开封朝廷的皇宫不远了吧?夺下这地方,是不是就等于掐住开封朝廷的喉咙了?拿下这里,对郭六郎也算个交待吧?”
那军官待要回答,门洞尽头忽然闪出一名锦袍人,开口便喝骂道:“尔等是哪位都尉的部下?怎么如此狼狈?这是驾前失仪的大罪!”
李霆遭了这样的大火,心情差到极点,哪里能容人在眼前呼喝?
还没等那锦袍人说完,他一脚窝心直踹,将之踢得滚倒在地。踢过了,犹不解气,李霆上去又左右开弓,抽了五六个大嘴巴。
“大罪你娘亲!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李爷爷说话!”
那锦袍人被打得满脸是血,牙齿都崩飞了七八个,肿着嘴,还呜呜地像要还嘴。
李霆愈发恼怒,待要手上再加几分力气,城门洞尽头又奔来一人:“你们在闹什么?赶紧关门啊,陛下要看着城门关闭,才能放心!不相干的人,不要闹腾,且在外等着!”
嗯?
李霆猛然抬头,看看第二个跑来的人,再看看他身后。
这朱雀门的规模不小,门洞深长,所以门洞外的人看不清阴暗的内部。反倒是李霆站在门洞里,能清晰地看到城门里有一群衣着华贵之人。那些人里,有人正对着城门指指点点,也有人持着什么红伞紫伞、雉扇团扇、黄麾华盖,排着长队……像是一套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