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国能给出的那么多好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不替自家的前途想,难道也不想想你们史相爷面对的宦海波涛?你就不想想,你们临安朝堂上那些人,多么盼着能有点好消息?
无非是打仗嘛!身为武人就该马革裹尸,你怕什么死啊?
赵方一定是聪明人,这些道理他全都明白,所以他先前答应的那么爽利!但他实在太聪明了,对战场局势和敌我战斗力的判断又太准了,所以他立刻翻脸,全无滞涩!
赵方身为宋军的将帅,前一步可以不在乎将士们可能的折损,意图与定海军为敌,后一步又不在乎将士们已经发生的折损,和定海军重新站到一处?
你看看你身边那些将士的悻悻神色,他们的伙伴刚被定海军杀了一通!你这样做合适吗?
偏偏赵方摆出一副体恤将士的牧养,就这么做了!
而大金国方才挣到的一线生机,转眼又没了!
不愧是宋人!
这些读圣贤书的南朝文人再怎么表现出爱兵如子,骨子里并不把将士们的性命当回事,就和大金的女真贵胄不把军队底层的汉人、契丹人、渤海人当回事一样!
这样一来,大金可就真的完啦!
“宋人全无节操!”随从们连声大骂,有见识广些的,还举了几个例子,证明自大金崛起以来,宋人一直就是这副不要脸皮的模样。
骂过两句,众人又转头看侯挚,等着这位一度以奇策扭转局势之人,夹袋里还有没有办法,还有两个比较机灵的随从观望左右,已经在盘算着簇拥主人逃走的路线。
他们随即发现,侯挚脸上有慌乱,却还没有绝望。
他镇定异常,甚至都没有离开现场的意思。哪怕定海军的骑士提着水袋,策马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走的时候,侯挚就只拢着袖子,平静观看。哪怕他紫色袍服上的散搭花罗的都被汗水浸透了,哪怕他额头上的汗水像是瀑布一样留下来,但那更多出于火舌带来的热浪,却不是害怕。
“有意思。”他喃喃地道。
“相爷是说?”
“那郭宁进了城,压服了宋人,然后开始灭火救人……他们打进了开封,只需要绕过火场,就能直取我大金的中枢,彻底覆灭大金。但你看,那些军官们奔走呼喊,骑士们往来,都提着水囊……他们居然先忙着灭火!忙着救人!”
侯挚眯着眼睛,挥手拂开一阵猛然翻腾的浓烟:
“听说那定海军的将士们,都得田地赐予,在地方上领有荫户。这军中每一个人,不止是军人,也是地方上的士绅;每一个人,便是稳定一个地方的关键人物。所以,正如赵方得作态以安抚军心,郭宁也得作态以安抚军心。他再怎么急着掌控开封,也得先灭火救人,不如此,恐怕定海军上下数万人都要骂他凉薄。”
听侯挚信心十足地说了这么一通,有随从忍不住问道:“嗯……相公说的是,但那又如何?对我们很有利么?”
又有随从叹气:“相公,你听见外头隆隆巨响么?那是定海军的本部大量投掷铁火砲,临蔡关的将士坚持不了多久。说不定,郭宁是刻意等着城外大事已定,在挥军深入开封哪!”
“城外诸军,多半支撑不住了。我甚至怀疑,他们能够坚持到现在,本身也是因为郭宁想以战场为磨盘,慢慢碾碎女真人的武力。但有这点时间,我们就仍有最后的机会。”
侯挚往道路边缘退开几步,看着又一队兵马提着各种临时汇集起的盛水器具驰过。
此时开封城里,因为巨大的火场阻碍,到处浓烟滚滚,但城南左右水门都系惠民河出入。
虽然蔡河淤塞得厉害,惠民河的水量倒还凑合。宋人步行取水嫌远,定海军的骑兵们奔驰往来,速度很快。顷刻间两三百个装满的水袋被投入火场外缘,这片的火势稍稍被压下去一点。
于是又有骑士急忙取下随身的勾爪绳索,大概是想拖开拦路的巨木,大石,打开通往火场深处的道路。
仓促间能做到这程度,这定海军真是训练有素。
“你们看……”
侯挚伸手指点:
“郭宁所部一鼓作气入城的时候,固然威风凌然,所向披靡。但他们分散开去灭火以后,还能厮杀么?”
“他们之所以分散灭火,是觉得,我大金朝廷竟然向宋人求和,足见内部虚弱,再无可用之兵。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大胆,如此肆无忌惮。可是,谁说我们没有可用之兵了?”
侯挚笑了笑:“与宋人合作,是我们穷途末路之下不得不尔,却不代表我们没有任何力量,更不代表,那郭宁本人如此轻佻,我们不能制他!”
说到这里,一队骑兵满脸烟灰地从火场奔出,侯挚向他们挥手示意,口中继续道:
“我已经让人飞报田器之,要他急调建威都尉奥屯斡里卜和殄寇都尉完颜阿排所部。这是城中皇帝亲卫以外,最后两支可用之兵,负责驻守内城城墙,有一万四千人!扣除必要的留守兵力,再扣除那些动摇胆怯之人,至少也能调出七千。用这七千人,对付奔忙于火场的郭宁,行不行?”
说到这里,侯挚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嗓音:“杀死郭宁的功劳,宋人不要,我们便自己取!”
第七百九十五章 突火(上)
侯挚的言语一出,随从们瞬间惊喜。
用七千人,杀死郭宁?
这祸乱大金的贼子,这会儿以为宋人俯首,金军再无余力,正在前头指挥分派人手,就连那柄赫赫有名的铁骨朵,都悬在了马鞍侧面,而他已经跳下战马,三两步踏上一处废墟,眺望火场局势。
此人真是轻佻异常!这时候不需要七千人,只要七十名弓箭手射出一蓬箭雨,就能活活地将这厮射成一枚热气腾腾的胡麻饼,每一粒胡麻都代表一支箭矢扎出的洞!
郭宁一死,天下局势重定就在此时!
惊喜之外,众人又难免惊恐。
毕竟郭宁可是大金国开国以来,最可怕的逆贼。他的兵马再怎么分散,身边总有精悍的扈从,看来惨烈的鏖战,很快就要爆发!
这几名随从到这时候还跟着侯挚,可称得上忠诚,但就连他们,在目睹了定海军铁骑横冲直撞的威风以后,也丝毫都不敢在此逗留。
顿时数人都道:“相公,我们快走!”
或许因为觉得一切即将抵定,他们叫嚷的声音略响了些,恰好压过了谋一阵火焰翻腾的呜呜声,传到了郭宁等人的耳里。
“国公,那边有几个聒噪之人,簇拥着一个着官袍的。此人怕是开封朝廷中的人物,我去捉了他来!”倪一跃跃欲试地道。
郭宁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而只冲着火场,侧耳倾听。
董进遂知道,控制南薰门的局势之后,郭宁的心思已经不在军政。
哪怕开封朝廷近在咫尺,只需绕过火场就能直取内城,攫取甜美的果实;哪怕站在军务的角度,当务之急是依托南薰门,向外城各处城门扩张。但郭宁已经懒得理会那些,他的心思,此刻全在火场中的同袍了。
郭宁此刻所在的位置,是看街亭北面一处丘墟,因为风向的关系,时不时受到火场烟尘的袭扰,还有灰白色或者黑色的碎屑、红色的火星子被火势带到空中,再飘散下来,以至于周边的环境都有些看不清楚。
人在这样的烟尘之下,会不停的咳嗽,马匹也很容易惊恐不安。他瞪眼看了会儿,眼睛就被烟气熏得肿痛发红,于是他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以图得到些火场中的动向。
南薰门大街深处的火势,好像愈发猛烈了,而且还在向外蔓延。这条大街也就是前宋时以繁华著称的御街,在道路两旁堆积的建筑材料后方,犹有当年宋时国子监、太学和武学的少量建筑遗存。
现在这些建筑都陆续烧了起来,有木板或者竹料在火舌炙烤下爆裂,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响,也有年久失修的梁柱在剧烈燃烧之后倾斜倒塌,带动着梁柱支撑的楼板或砖瓦哗啦啦地落地。
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古怪的轰鸣声,再混合着火势带起的风声,汇成了沉闷的嗡嗡声响。
眼下站在高处,郭宁能听到的,看到的,就只有这些。先前有人回报说,在火场深处看到过人影,但郭宁竭力去看去听,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难道是火势太过猛烈,以至于所有人全都烧死了?
这不可能!
李霆自家是个兵油子,他部下的好手,也个个都经验丰富。火场规模如此巨大,总不见得没有一点可以奔逃的缝隙,更不可能没有避火的余地。况且数以千计的人,还有那么多战马,怎么可能都被困在里面了?
李霆这厮真是……真不让人省心!
郭宁愈想愈是焦躁。
这会儿董进正带人威逼着宋军的将帅,并勒令宋人加快运送水囊的速度。
此等炎热天气,人在太阳底下站着不动,都有满身热汗,非得喝水补充,结果那么多士卒随身的水袋都被定海军骑士恶行恶状地抢了去,好些人满怀怨气,此起彼伏地抱怨。
董进本想拔刀子威逼,被身边同伴劝住了,转而取了随身银钱发放,立显奇效。不少宋军得了钱财,脸色立刻就好看了些。
奇怪的是,也有宋军始终挺配合的。
或许这些人本来就缺少和定海军为敌的意愿,还对崛起北方的汉儿武人有些好感吧。又或许宋人对局势的判断有独特的地方,很多人在怒火冲头之后不久,陆续都发现罪责不在定海军,实在因为自家的上司新想法太多。
反倒是这会儿,定海军入城以后并不继续厮杀,反倒是全力扑火救人,让这些同样出身底层的宋军将士感觉到有些亲切。
当然,明面上,大家都打着听从赵爷爷命令的旗号。这些人从自家军中调出了运输粮秣物资的大车,装了木箱、木桶,还找到了城里通往宣泰桥方向的道路,把送水的速度加快许多。
一队宋军推着装水的车辆,正吱吱嘎嘎地从郭宁身旁经过。忽然木轮子嵌进了交错的车辙,整辆车猛然一顿。年轻的军官立即俯下身,试图奋力抬动车辕,可车身上装满了水桶水箱,何其沉重?四五名宋军士卒挣得脸色通红,只有水面微微晃动,车身却纹丝不动。
郭宁从丘墟上头快步下来,走到宋军士卒身旁帮着搬动。他的力气比常人大许多,呼喝发力之下,整驾大车一晃,再晃,可是想要脱开车辙,依然差了些。
郭宁骂了一句,取下头盔往车板上一扔,头顶热气腾腾升起。
侍从们哪里敢放任周国公身处敌友未明的宋人环绕,还干这些粗活?十余人一起涌上来,郭宁叫道:“别忙,各人手搭紧了车板!听我号令,一起发力!一,二,三!”
加上侍从们,足足二十多条精壮汉子一齐呼喝,将整驾大车猛地抬了起来,宋人的军官俯身下去,用力扳动车轮,须臾喊道:“好了!”
车辆下落数寸,这下轮毂落在了正确的车辙里。侍从们道:“各位,有劳了,赶紧往前头去罢!”
他们走了几步,郭宁追了上去:“等一等,我和你们同去。”
侍从们连忙上去阻拦,郭宁已经用头盔舀了水,哗啦啦倒在自己身上。
“走吧,别耽搁。”
那个年轻的宋军军官抹了抹脸上烟灰,赔笑道:“这位,咳咳,这位将爷,我们只负责把水送到前头百步,接着还要折返去惠民河畔。再往火场深处,我们是不去的。”
“无妨。”郭宁开始推车:“你们忙你们的!百步之后,我自去便了。”
一行人正要拔足,董进从外围催马直冲到近前。
“国公!观桥那边,有李霆的部属顺水而下,突出了火场!”
郭宁大喜:“有多少人?”
“三四十人!有李霆的亲兵统领胡仲珪在内。不过……”
“不过什么?”
董进凑到郭宁耳边:“胡仲珪,还有其他人的烧伤都很严重,已经不成人样子了,恐怕活不了多久。”
亲兵统领如此,李霆本人呢?
郭宁扶着车板的手上青筋一现。
“把赵方、宣缯等人,交给倪一看管。你挑一批胆大之人,从观桥出发,沿着惠民河上行探察!你和将士们说,这是为了救助咱们自家兄弟,行动要快,我有重谢!”
“遵命!”董进返身上马,又再度俯身:“国公,你呢?”
“我还是从这里深入,沿着李霆所部的行进路线搜索。”
董进待要劝几句,郭宁用力拍了拍他的战马:“去吧!”
那战马身在火场边缘,若非训练有素,早就已经惊恐狂奔,这会儿马股被郭宁一击,嘶鸣着就跑开了。
郭宁一行人,还有那辆装水的大车继续前进。
眼看着他们的背影被烟气阻挡,停留在道路边缘,气不敢出的侯挚忍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他捂着脸,眼泪都淌下来了:“这人就是周国公郭宁!你们看看,此人真就轻佻到这种地步!”
第七百九十六章 突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