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嘴角含笑:“正是。”
重玄子将木匣的盖子阖拢,放回原处,拈起拂尘一摆:“各位,请稍待。”
说完,他便沿着门外廊道离开,身影越过一道月洞门,一晃就不见了。
“……无妨么?”郭宁问道。
杜时升欠了欠身:“这太极宫,原本唤作十方大天长观。明昌年间,皇太后徒单氏病重,在此设普天大醮七昼夜后霍然而愈。章宗皇帝遂于观中建起丁卯瑞圣殿,奉祀徒单太后本命之神。后来,长春真人于此大开玄教,大天长观才改名做了太极宫。”
“……也就是说,此宫观与徒单氏宗族,关系很密切?”
“不仅如此。”
“怎么讲?”
“这位重玄子道长,乃是长春真人的十八位亲近弟子之一,代表长春真人驻在太极宫,周旋于城中士民之间,颇具人望。外人都知,他的俗家姓名唤作孟志源。不过,他其实是个女真人,其曾祖,便是历仕四朝、配享章宗庙廷祭祀的大金重臣徒单克宁。”
一时间,郭宁竟有些服气。
第七十章 柱石(上)
这些年来,全真教的发展,可谓波澜起伏。
只以这座太极宫来说,大定十四年的时候,宫观建立,为了表示庆贺,世宗皇帝带着皇太子,率百执事款谒修虔,遂命为道场三日夜,可谓荣耀至极了。全真教的影响力,便由此探入中都。
不料才过了两年,朝廷决意鬻卖寺观名额及僧道度牒,用以筹集军费。当时全真教初起,或许有钱的道友不够多,又或许花在场面应付的钱太多,账上少了活钱,以至于教中赫赫有名的丹阳真人交不出购买度牒的一百贯钱,硬生生被遣回原籍。
到了明昌年间,提点天长观事的道士孙明道很擅长上层路线的经营,由于设普天大醮为太后祈福的关系,某日得章宗皇帝一句,说“老君道教乃中国之教,不比释氏西胡之人”。于是宫观再度兴旺。
然而好日子过了没多久,由于全真教在中原等地迅速发展,章宗皇帝担心有结社叛乱的隐忧,命令禁止全真教的传播。而天长观又莫明遭了火灾,除了老君石像,烧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大体来说,大金朝廷对宗教既利用,又防范,或许还有其它手段施展,正如宗教对朝廷一般。
此后数载,全真教中地位更加显赫的长春真人频繁往来中都和山东。比如大安三年十一月,他就在方才解除戒严的中都城里主持了醮事。
但这位宗教领袖当已看明白了,越来越不安全的中都,已经越来越不适合作为一个庞大教派的影响力中心。所以他更多的时间放在故乡山东,代替他主持中都局面的,乃是亲传弟子中排名十七的重玄子孟志源。
重玄子是驻扎中都的合适人选,他正当壮年,精力旺盛,口才出众,又生得丰神俊朗,令人一望而以为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是以坐镇太极宫以来,颇得内外人心。
此时他从静室出来,沿着长廊一路经过灵官殿、钟鼓楼,所经之处,道士、香客纷纷口称“真人”、“大师”,于路伏身顶礼。
重玄子微笑颔首致意,一如平常那般雍容,脚下步伐却比往日快些,而且越来越快。
将至三官殿,他忽然向某个角落闪身,推开一道偏门,便迈入两侧高墙的甬道。他在甬道间快步奔走,随手脱下莲花冠和道袍,从另一头开在奉先坊的店铺出来的时候,已恍然成了个富家翁。
这位富家翁匆忙跳上马车,一迭连声地呼喝去向。
马车沿着通玄门的大道往南,绕过弘法寺的西墙,转入会仙坊,停在了另一偏僻甬道的尽头。
有两名仆役眼见马车过来,连忙迎接,却被重玄子一手推了个趔趄。也不待旁人引路,他提着锦袍前襟急奔,接连闯过两道门。
一口气跑进了第三道门里的幽静小院,重玄子已然满头大汗,颅顶热气蒸腾,仿佛修炼有成,生出了庆云。
他快步踏过河边草茵,大声喊道:“兄长!出事了!”
小院不大,却颇为精致,有垂杨绿柳、假山池塘。波光倒影轻轻摇动,愈显院落静寂安详。
池塘边,置一榻。榻上一侧卧老者手持书卷,双目微睁,似看非看。榻后有侍女轻挥罗扇。
重玄子这么一喊,吓得侍女花容失色,罗扇坠地。
老者哈哈一笑,先让那侍女退下,然后抚髯问道:“志源,何事惊慌?”
“完颜纲帐下的那条恶犬死了。有人把他的首级,送到了太极宫,想要以此求见兄长。”
原来这老者,便是当今朝堂上两位宰执之一,官拜尚书右丞的徒单镒。
“赤盏撒改行事过于刚健,迟早出事。我早劝过他,可惜他骄横自大,听不入耳。”徒单镒长叹一声,问道:“送来首级的,是什么人?”
“送来首级的,是安州义勇首领郭宁。正是他杀死了赤盏撒改。”
徒单镒继续问:“赤盏撒改犯了什么事在郭宁手上?”
“随同首级送来的,有赤盏撒改的随身文牍,其中还有完颜左丞的手书。我看那文书的意思,是完颜左丞令他前往安州,彻查安州刺史徒单航……咳咳……勾结匪徒,袭击朝廷重将纥石烈执中的疑案。”
徒单镒点了点头:“于是安州义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兄长,纥石烈执中复职之前,在涿州与杨安儿打过一仗。当时朝中都说,杨安儿所部凶悍异常,以至于纥石烈执中吃了亏,部将蒲察六斤战死。”
重玄子想了想:“后来又有传闻,他吃亏是实,可真正动手的却不是杨安儿,而是安州义勇首领郭宁。这郭宁是昌州溃兵出身,定与纥石烈执中有仇。”
“有趣。”徒单镒捋着须髯的手一顿:“赤盏撒改本人死了。他的部下呢?他要在安州做那些事,一定带了不少人手同往。”
适才在太极宫里,重玄子佯作镇定,其实震惊至极,只顾得瞥了两眼卷宗。但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老者问得快,他也回答得快:“安州义勇清晨进入渥城县,四面合围,随同赤盏撒改进入安州的数十精骑,无一漏网……无一幸免。”
老者沉吟片刻:“先打败了纥石烈执中的亲兵,然后,又突袭消灭了完颜纲帐下的精锐?中都路的范围内,天子脚下,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徒单航在安州作刺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说到最后,徒单镒的语气有些凌厉。
重玄子垂首不答。
他依稀记得,年初时徒单航遣人送了纥石烈执中的军旗,说是从杨安儿军中的缴获,又隐晦提起,打算收编当地的丁壮以为己用。那时候,兄长可没什么不愉快,还能乐观其成的样子。
“徒单航怎么样了?”
“据卷宗上说,赤盏撒改来时,他受了惊吓。这时候正在安州义勇的营地里休养。”
徒单镒摇了摇头,沉吟半晌:“那么,赤盏撒改什么时候死的?”
重玄子用袖子擦了擦汗:“据称,是三天之前。那郭宁杀了赤盏撒改之后,立即收拾上京,求见兄长。沿途并不耽搁。”
徒单镒掐指一算:“从安州到中都,三百三十里路程。三日即至?倒也殷勤,倒也果断!”
“是。”
重玄子瞧了眼徒单镒的神色,劝说道:“出了这档子事,完颜左丞必然暴怒,那纥石烈执中也一定会趁机兴风作浪。无论这郭宁的所作所为是否出于兄长指使,完颜左丞都会如此认定。兄长,接下去数日,朝堂上必生大乱,我以为,好在这郭宁来的快,咱们须得趁此余裕……”
徒单镒挥手止住。
重玄子立即噤口不言。
徒单镒又问:“他们今日到此,立即就找到你的门路?倒也奇怪……是什么人在其中牵线?”
“那人,兄长你见过的。”重玄子喟然道:“是霸州杜时升。”
“什么?杜时升?他还活着?”
徒单镒猛然站起,身体却不知为何摇晃两下,几乎站不稳。
重玄子抢上来搀扶:“兄长这是怎么了?”
“前几日坠马伤足,并无大碍。”
“兄长是国家的柱石,身系朝廷安危。这个时候,可一定要保重啊!”
“国家的柱石?身系朝廷安危?”徒单镒缓缓坐回,屈伸了两下膝盖,呵呵笑了两声。
第七十一章 柱石(中)
要说国家柱石这四个字,徒单镒如果不够份量,这朝堂上也没谁够份量了。
他是大定十三年的女真词赋状元出身,精通契丹大小字和汉字。仕官为中都教授,国子助教。
短短数年,其学大振,他还完成了《易》、《书》、《论语》、《孟子》等汉书经典的女真文翻译,是女真人里极其出众的饱学之士。
徒单镒教授出的学生,后来多有官至卿相的。
当时的贤相纥石烈良弼亲自到学中与他谈论,深加礼敬。世宗皇帝也曾称赞徒单镒“容止温雅,其心平易”,而太尉完颜守道则以徒单镒“有材力,可任政事”。
到章宗即位,徒单镒从左谏议大夫,兼吏部侍郎的位置升为御史中丞、参知政事,成为当朝宰执之一。
那是二十三年前了,当时,完颜纲刚刚做到奉御,距离徒单镒足足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徒单镒这个宰执的地位并没维持多久。
由于章宗皇帝锐意治平,启用胥持国一伙,与内族诸王的政治势力恶斗。郑王完颜永蹈、镐王完颜永中陆续身死族灭,其它的内族勋贵也被皇帝找机会杀了一批。
这事情本来和徒单镒没什么关系,但他偏偏在这时候上书劝谏皇帝,请皇帝无以好恶喜怒轻忽小善,不恤人言,结果被恼怒的皇帝疑为内族同党,贬出中都。
此后十余年,徒单镒起起落落历任节度使、留守、平章政事、知府、安抚使等要职,所在皆有治绩。泰和伐宋时,完颜纲统领关陇之众破蜀,其实也多赖徒单镒运筹之功。
当时徒单镒知京兆府事,充宣抚使,陕西元帅府并受节制,算得上完颜纲的上司,只不过他性子平易雍容,不轻易与人争锋罢了。
大安三年蒙古入侵的时候,徒单镒正在上京留守任上,急遣同知乌古孙兀屯率领精兵两万,入卫中都。中都赖以得安,而徒单镒则以此功勋第三度拜相,出任尚书右丞。
可当今的皇帝,对徒单镒空有尊崇,却不能采纳他的意见。
野狐岭之战前,徒单镒就提出,边境驻军不能分散,必须尽快集结以保大城,选派良将并力备御。
皇帝不纳,遂有惨败。
徒单镒又上书说,边塞上昌、桓、抚三州素号富实,人皆勇健,既然漠南山后的界壕防线势不可保,就得尽快将这三州人丁内徙,由此益我兵势。人畜货财,也不至亡失。
皇帝依然不纳,结果三州之众、亿万军资大部皆为蒙古所用。
不久以后,徒单镒第三次上书,这一次说的是辽东之事。他说,辽东乃国家根本,距中都数千里,万一受兵,州府顾望,大小事皆须报可施行,误事甚多。当派得力遣大臣行省辽东以镇之。
此时为了应对蒙古,皇帝先后设立西京行省、宣德行省,徒单镒的建议乃是顺势而为,很是小心翼翼。
可皇帝却认为,徒单镒要在无事发生的辽东设置行省,徒然动摇人心,依旧不准。结果去年契丹人耶律留哥起兵重建辽国,东京不守,国本动摇。
君臣之间到了这种程度,徒单镒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年近七旬,历仕四朝四十余年的经历,难道还证明不了自己?
难道宫中那位皇后不是徒单氏的女儿?
皇帝究竟在猜疑什么?
难道他甘愿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就为了压制当朝的右丞相?
在徒单镒的印象里,当今皇帝在即位之前,至少也才堪中人。何以登临大宝以后,行事如此荒唐?这些年来,大金本已人才凋零,现在连皇帝都糊涂成这个样子了?
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几次,大金还能在吗?
不,这样的事情已经再度发生了。眼前那个缙山行省,眼前完颜纲的肆意妄为,不就是又一次失败的开端吗?
蒙古人入秋之后必定再来,可统一事权以抗强敌,难道能用这样的手段?这样统合起的力量,内里不是依然四分五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