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既然暴起,目标绝不仅仅是归德府和徐州,他既然到了归德府,整个定海军的力量马上就会倾泻而来。睢州没有多少兵力,挡不住的,战场会在开封。当务之急,是立即召回南征各部;再传令河北、河东将帅,十万火急南下救援。”
皇帝毫不犹豫:“这就下诏。”
“只消南北两军能及时回援,咱们必能在开封城下敌住郭宁。他们的家底也未必厚实到什么程度,坚持到秋收农忙,咱们便得转机。不过,陛下也得做好准备,若有万一,要退避到河南府,甚至京兆府。”
年轻的皇帝猛然握紧椅子扶手,片刻之后,他道:“好。”
徐州。
骆和尚在浮桥上跳跃两下,沉重的身躯砸的桥板咚咚作响。不过,这点重量相对于浮桥的承载力和黄河浊浪的冲击,简直近似于无,整座浮桥全然不动。
骆和尚好奇地伸手摸一摸连接船只的巨索,这种绳索手腕粗细,纯用麻筋编成,再浸泡从宋国购入的桐油,在海船上可以作为缆绳、帆索。此刻受力绷紧之后,坚固如铁,又比铁链多了几分柔韧。
整座浮桥依托徐州城东三里的万会桥旧址修复而成,用舟船八十艘。另外又修复了城东北面的云集桥,同样用舟船八十艘。
因为黄河多股岔流分水,徐州附近的水势较之上游反而小些,所以两座浮桥的规模都不算很大。修复这两座浮桥,用了六天时间,速度也很快。这主要得益于定海军提前准备了大量的物资,调集了负责建设舟桥的工兵三千人;另外,还事前勘测了河道的水深、流速、宽狭情形,作足了准备。
万会桥所在的位置,比较适合下桩捆绑绳索,所以用的舟船基本都是宽一丈以上的大船,桥面也宽阔。骆和尚在桥西跺脚的同时,大队骑兵已经从东面跃马登桥,横渡黄河。
骆和尚往后退了两步,站到平地上,让开桥面。
他看到最早过河的骑兵严格按照操典列队警戒,还派出数队轻骑,前往更远处哨探河水水文动向。徐州已经在本方的牢固掌控之下,左近绝无能够威胁渡河的敌兵,但军法既然规定,就要扎扎实实地做到,骑兵们在这上头全无疏忽,可见日常的训练很是讲究。
骆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桥面上的骑兵们加速前进。
骑兵的总数在千人以上,每个人的鞍旁都挂着长枪长矛,鞍桥两侧分别悬弓带箭,骑士本身则在腰间悬挂长柄直刀或者铁骨朵之类的短兵。在他们的从马上,则是干粮和甲胄,有些擅长射箭的骑士们还带着用于下马步战时的长弓和备用的多个箭袋。
这便是拐子马骑兵了,他们过去以后,跟上的才是能够身披重甲,执锐陷阵的铁浮图。
铁浮图骑兵们的战马普遍要更高大雄健,从马的负重也重,长途奔行之后,泥泞痕迹一直溅到马腹,阿里喜们更是灰头土脸。为了渡河时的安全起见,所有骑士都牵马步行,饶是如此,桥面上依然蹄声轰鸣如雷。
骆和尚等着铁浮图骑兵踏上河道西面的高阜,才招了招手。
铁骑之中,闪出一将。
“见过慧锋大师。”郭阿邻郑重行了军礼。
“你兄长呢?”
“兄长将自己的马匹借给了病号使用,自家与步卒一同行军,当已过了云集桥。”
这种与基层士卒同甘共苦的作派,倒确实是郭仲元的本色。若非平日里爱兵如子,又怎能在战时用兵如泥?
骆和尚转头往云集桥看,只见先期过河的士卒列成一个个横平竖直的方阵,阵列坚固如磐石,而阵中人笔直肃立,全无交头接耳。
沿河的堤坝上有人匆匆赶路,那是郭仲元看到了骆和尚身后的旌麾,带了几名部下赶来。
骆和尚也不多话,直接递过军文:“主公已经拿下了归德府。尹昌所部沿河强行军二百里,与主公汇合,击溃了完颜兀里、纳合合闰两部万余众,正扫荡周边残敌。主公有令,要你部继续急行军,五日之内赶往归德府,组成重兵集团进迫开封。”
郭仲元这一支兵,在击败成吉思汗之后,心气和斗志都被激发了起来,自上而下都以定海军中头一股能打硬仗的强兵自诩。
但郭宁一直没有给他们出外镇守的任命,而让他们安心调整本军所属的田亩,安排将士们轮番回乡探亲。
足足养精蓄锐了大半年,郭仲元麾下的将校也不断充实,调入了许多经历过军校训练的骨干在内。最终兵力到了万人以上的规模,其中步卒七千,轻重骑兵一千五百,随军负责辎重、后勤的阿里喜又有四千余。
直到二十天前,耶律楚材召见郭仲元,向他展示了郭宁的手令,他才知道,己方将有何等大胆的行动。
此前郭宁在海州停留,打着保障海上商路的旗号,督促扩建朐山、东海等港口,并在港口范围内兴造了大规模的仓库。结果完工以后,第一批大举到达海州的,并非南朝海商船队,而是从天津府出发的郭仲元所部。
郭仲元在天津集结兵马,编组物资粮秣,做长途行军作战的准备,用了三天。
从天津到海州的海路,用了十天。
兵马下船后立即行军,边行军,边恢复建制,有跟不上掉队的,也绝不驻足等待。从海州到徐州,四百里路程,他们用了六天。
接下去,是从徐州到归德府的三百五十里,郭宁给了他们五天。
自古以来的强兵,多有擅长急行军的。不过短时间的奔袭,可以通过丢弃辎重,催逼将士的底力来实现。二十日里由海转陆,再长途奔走七百余里,对军队的训练水平、保障水平和士气,还有将领的指挥能力,都有极高的要求。
郭仲元展开军文看过,将之阖上交给傔从:“大师放心,郭某必定及时赶到。然则行军到此地,粮秣物资消耗甚多;另外,各部都需有经验的乡导引路。”
“徐州城里的储积,已经拨了一半出来。骡马、车辆、随行人丁齐备,还安排了医官若干,就在城北七里沟候着。”
骆和尚说到这里,看看身旁。
刘二祖此前得郭宁承诺,与骆和尚同为此行的副帅。可是定海军的整个体系轰然运转以后,他便明白,自己在泰山周边经营的局面与定海军的武力相比,无论各方面都差距极大,在拿下徐州之后,红袄军余部越来越像是配角了。
于是这几日里,他便愈来愈多地做了看客。不熟悉刘二祖的人,只当骆和尚身边跟了个老农。
虽是看客,安排地方乡导之类还不在话下,此时刘二祖挥手示意,立刻闪出数十条精壮汉子:“这些都是真正的地里鬼,闭着眼睛也能往来。”
郭仲元向刘二祖颔首,顾不得彼此寒暄,又问骆和尚:“毫、宿、寿、泗等地的金军很快就会折返,何人抵挡?”
“我自当之。”
“既如此,我不耽搁了……大师,这就告辞!”
郭仲元向骆和尚行个军礼,叫上了乡导们,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他步入本方队列之后,急促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各部军官奔往中军队列领命,又纷纷策马赶回本部。中军队列里又奔出背扎靠旗的传令兵,一边狂奔,一边吹动声音尖锐的铜哨督促。
随着一道道号令颁下,将将渡过大河的整支军队猛然动了。
轻骑兵们连连打马,急奔向道路前方。步卒和重骑则按着军官们的指挥,一拨拨地汇入道路。
艳阳之下,人马的脚步瞬间在地面踏起了漫天烟尘。烟尘之下,百步开外就看不清队列,只见一面面高高打起的军旗。已经长途行军到此的将士们各自紧跟着本队的旗帜,或者小跑,或者快走,行列的秩序丝毫不乱。
第七百四十六章 风云(中)
天津府。
新修建的一处园林内,酒宴正酣。
耶律楚材一手执笔,一手握着酒盏。偶尔喝两口,然后往纸上涂抹几句。不过,他的诗才不佳,临场苦思许久,只得两句。什么“弦索词章且助欢,羡渠临老得安闲”,落在行家眼里,未免粗糙率易。
参加酒宴的文人不少,坐在客席首位的,乃是南朝权臣史弥远的特使宣缯。
此时不少人请宣缯评价下耶律楚材的诗作,宣缯打着哈哈,连道:“自然是好的!”
他们所处的这座园林是上个月新落成的,设宴的水榭地势甚高,紧靠着御河,可以俯瞰天津府西部的大片区域。这园林属于整个天津府营建的一部分,或许是为了让大宋的使者宣缯感到亲切,工程最后一部分做了许多紧急的调整,以使样式更符合南朝士大夫的审美。
园林正门以内,是鹅卵石铺就、曲折蜿蜒的小路,路旁有奇花异石,其中有两件姿态嶙峋,据说是从中都御苑里移来的罕见精品。花石之间,有清溪潺潺,有绿树婀娜,偶尔可见回廊水榭掩映在花木丛中。
抵达天津府之后,宣缯首先拜会了中都朝廷的忠臣耶律楚材,向耶律楚材表达了希望定海军出兵牵制开封朝廷的意思。耶律楚材并没有明着答应,也没反对,他只道,周国公正在山东海州巡视,两家恰好错过了;所以,须得等待周国公折返,才能决定。
宣缯便在天津安顿下来,起初几日,他很是焦虑,每天都询问郭宁的行踪,后来却慢慢放下了心。
一来,因为宣缯在此,耶律楚材将自己办公的驻所挪到了天津府,时不时地邀请宣缯参加宴会,待之十分客气优容。
上百年来,金人对宋国使者都傲然凌视,哪怕现在大金两分,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也很难改变。但耶律楚材和他身边亲信们,却丝毫都没有这种态度,他们对宣缯的殷勤,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另一方面,宣缯提出,想要离开馆舍,出外走走逛逛,散散心。耶律楚材也同意了。
宣缯是谙熟实务的官员,很有眼力。史弥远让他来北方,本就怀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意思。他一旦出外,虽然允许他走动的区域限于天津府的码头和馆舍周边数里,仍被他看到了许多东西。
他看到在潞水两岸地势低洼的盐碱地上,有数里方广的台基正被建造出来,有大片石料被搬运来铺设成甬道。巨大的平台上,有高大的殿堂楼宇,又有整齐划一的连绵房舍和宣缯虽看不明白,却一定功能规划明确的各种建筑。
只远远眺望这规格,便知周国公为了修筑自家霸府,追求尽善尽美,考虑得很周全。
虽说没法靠近去仔细探看,但粗略估计,恐怕整个工程较之于海陵王修建中都大兴府、恢复南京开封府都差不多了。
海陵王的时候,大金也算强盛一时,疆域广阔,更凭借武力尽情搜刮黎民百姓,这才能修筑起那些雄伟壮阔的大城。郭宁的力量,郭宁的根基,较之于海陵王如何?
怀着这样的想法,宣缯此后数日格外注意定海军的诸多兴造,果然又被他陆续发现许多处颇具规模的工地,更有数量巨大的民伕在其间施工。
史相召集亲信们密议时,好几人都觉得新任淮东制置使的贾涉与商贾们关系密切,有助于大宋了解中都朝廷的内情。贾涉也时常回报说,那郭宁雄心勃勃,在天津府开设军校,编练水军,以至于收支上头十分依赖海上贸易。
现在看来,郭宁办的事情岂止军校和水军?
一个刚控制金国半壁江山,屁股还没坐稳的政权,光在一个荒僻海口就投入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而这半壁江山又是被凶悍的黑鞑反复摧残过的,能榨出多少油水?
经常陪同宣缯出游的杨诚之对此颇有些骄傲,经常向宣缯解释说,这是港口,这是船厂,这是军堡,那是工坊,那是学校,那是桥梁,到处都是百年的大计。
百年大计?不是笑话么?
嬴政修建长城,隋炀帝挖掘运河,都以为是百年大计,结果呢?
如果说得过份点,当年大金的世宗、章宗皇帝耗费无数民力修建所谓北疆界壕,那也是百年大计。如今界壕安在?驻守界壕的数十万大军又在哪里呢?
对这种做法,宣缯实在不赞同。但这对大宋来说,却是非常有利的。
之后数次游玩时,宣缯旁敲侧击的询问了多名陪同的官吏和文人。他们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却不过情面,分别遮遮掩掩地说了几句。
原来周国公郭宁起于草莽,性子急,无论办什么事都雷厉风行,对下属也立求一事一报,立竿见影,所以他的定海军政权才崛起如此神速。
但他掌控中都朝廷以后,依旧是这般作派,想到什么,就要做成什么,全然不懂得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所以政务上头负责的群臣经常焦头烂额,至于财计维持,更是艰难异常。
这样一来,宣缯就更加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去年开封那边传来消息,说中都粮秣物资急缺,那是真的。史相一度授意阻断向北方的粮食走私,也确确实实给中度朝廷带来了绝大的麻烦。
自那以后的一年里,金国的中都朝廷就一直在刻意经营与大宋的关系,试图用各种方式与大宋达成暗地里的合作。他们谋求宋国的铜钱,谋求宋国的粮食,为此还不惜私下拉拢大宋的官员,组建专门用于海上贸易的商行。
这是为什么?
皆因东西两金并立的情况下,郭宁不能明着向大宋服软,非得维持住对大宋的强势,才能继续以正统自诩。但他又非得依靠着海上贸易,才能维持定海军政权那么庞大的军队和巨量的开销。没了海上的财源,他看似烈火烹油的局面一天都维持不下去,就更别谈更进一步,篡夺大金国的帝位了。
大宋的财力如果转而投入到与开封厮杀的战场,必定会影响与中都的贸易,中都绝不乐见。
大宋如果在与开封厮杀的过程中蒙受惨重损失,接下去要么倒向开封,要么满朝激愤,厉兵秣马,这也同样会影响与中都的贸易,中都也不乐见。
站在中都朝廷的立场,希望大宋保持着稳定,希望史相一直掌控朝局,并维系着与北方周国公的默契。这才能使得郭宁在中都放手投入那些百年大计,并一步步地压制皇权。
那么,当大宋需要中都朝廷出动兵力,牵制开封的时候,他们能拒绝么?
说到底,又不是要他们起倾国之兵与开封厮杀,牵制就够了!
吃着来自海上的粮食,拿着来自海上的钱,他们哪有拒绝大宋请求的道理?
其后数日,宣缯和耶律楚材数次饮宴,在酒酣时旁敲侧击打探,愈发确定了这个判断。所以他专门遣人雇了轻舟出港,以最快速度直趋定海,把这个情况密信通报给史相,并要求史相传令淮南、京西等方面全力以赴地抵住金军,千万莫要服软,也不必担心战局恶化。
在密信里,宣缯断言,郭宁虽然尚未接见,但定海军的大势如此,根本没法改变。他们很快就会响应大宋的要求,出兵牵制开封。而只要他们在河北西路或者大名府方向动用一两万的人马,稍稍作势,从开封攻入淮南和京西等军州的金军就只有撤退的一条路。
从此,开封朝廷受到东、南两面的压制,再无妄动的可能。而中都朝廷既要对抗开封,就须臾离不开来自大宋的财力支撑,离不开海上贸易的输血,而大宋凭借庞大的水军和数百年来维系的海上贸易管理手段,足以取得主动!
所差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郭宁究竟什么时候会接见自己,决议出兵。
这种迟迟不见的作态,是宋金两国聘使往来时常见的手段,早年曾经有宋使被滞留一年多的。
郭宁一直不出兵,大宋就得一直和开封金军在淮南、京西等地的漫长战线纠缠下去,十数个军州皆遭战火摧残,这是大宋的软肋所在。很明显,中都方面是想在这个软肋上做做文章的。